第34章

  “没关系,还是值得举杯庆祝。”维纳并不觉得跟他说这些已经远超普通聊天的范畴,垂眸道:“人们已经想要改变天意了。”
  对方的嗓音带着点儿笑意:“我是说,想改变天意的人已经死掉了,不是吗?”
  唐烛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意识到他指的是谁。
  答道:“是啊。”
  ……
  为了防止霍乱传播,老公爵命令码头的警员立即就近处理尸体。
  亨特警长征用了就近老码头的那个露天石台。据说,很多年前,那是用来处死海盗的地方。现在则成为了荒废院落里的渔民晒网地。
  而如今,石台中央堆满了淋上煤油的树枝。
  一具具尸体被黄白麻布紧紧包裹,横七竖八堆放在上面。
  原计划“主持”这场殡葬仪式的人早已被替换下来。
  青灰色衣裙的女人站在湿冷的海风里,手里举着唯一滚烫的火把。
  “雨,还没停。“唐烛仰起脸,不知是替谁的尸身责怪天气。
  可这句话竟使身旁这个身处异国的女人第一次留下眼泪。
  雨雾中,她的眼睫上挂满了水珠,像是快要睁不开了。
  “没关系……”
  阿亚尔垂手点燃就近的枝丫。
  火焰顺着煤油蔓延开来,破碎的火苗在虚空中抖动。偶尔像是濒临熄灭,却总能重新从碳化的木块中探出头来。
  火蛇终于蔓延至罗伊的身躯,浓烟滚滚升天而去。
  石台被火光包围,所有看似类人的形体最终消失不见,代替成为草木灰中的黑色骨头。
  很久以后,唐烛才敢去看阿亚尔,她的脸被大火烤的略微泛红,虔诚为罗伊念完最后一句祷告词。
  最后,他们就在这“焚尸台”旁告别。
  唐烛试探着说:“风暴天就快要结束了,能载你回家的船就在三天后启程。”
  女人低垂着眼睑:“您怎么知道我是说风暴天的事。”
  他如实回答:“我上午问了付涼。”
  阿亚尔说:“这样啊,那看来真的要结束了。”
  她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您是个好人。”
  唐烛怔了怔:“……我”
  “是。”她说。
  他连连摆手,觉得自己压根没帮上忙:“不,付涼才是。”
  闻声,阿亚尔顿了顿:“是,我很感谢他……您很了解他?我的意思是,如果您觉得他是好人的话,那么他一定是的。”
  “嗯……应该算是吧。我理解多数人难以这么评价他。”唐烛很难形容他,只能从自己身上入手:“毕竟被人看穿的感觉,不是很好。”
  不过幸亏付涼并没有某些男主“热衷于拯救每个平凡人”的爱好。
  他的爱好有且仅有追逐令自己着迷的事物。
  比如研究各个地区的泥土黏度、不同产地的墨水颜色及气味差异、人类情绪对文字书写的影响等等……
  阿亚尔没有在意唐烛的走神,浅浅道:“几年前,我跟随家人去过伦敦一次。那时候卡文迪许先生便已经受人瞩目。贵族青睐他更妒忌他,平民崇拜他却也消遣他……”
  她更像是替付涼抱不平:大家欢呼着推他上神坛,又期待着神战损的那一天。
  唐烛猜测自己也会是人群中的一员,如果没有提前得知未来的故事情节的话。
  因此他不想过多评论其他,只是说:“人就是这样,不是么。”
  最后,唐烛从怀中拿出一只系着麻绳的小小玻璃瓶,在最接近罗伊的废墟旁装了一点点灰烬,交到了阿亚尔手中。
  他舒了口气,像是再与一个故友聊天:“准备什么时候返航?”
  阿亚尔握紧了那只瓶子,像抓着一颗透明的心脏。
  她沉默了片刻,缓慢却坚定道:“等天晴了。”
  不久后,唐烛将她送走。
  他站在大敞着的黑色铁门里,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拐角。
  背后余温未尽,手臂伤口上临时涂抹的麻药慢慢失去疗效,卷土重来的痛感越加清晰。
  他抽了口冷气,原地踱了几步,却没能走远。
  毋庸置疑的是,他仍旧对阿亚尔那句“您很了解他?”耿耿于怀。
  唐烛原以为自己早已获得先机,他比这世界中的任何人都要率先了解付涼。
  因此他相信自己能借助于此,预判对方的心态与处事方法。
  但当他与一双如此冷静的眼对视时,完全没预料到他即将看到的是什么。
  像书中那位名声远扬的天才侦探初次登场时,对亨特警长说的。
  “时间在身体上划开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唐烛摸了摸自虎口蔓延而上的旧疤。
  记忆中,他的身边从没有过时刻陪伴的朋友或爱人。换句话说,从来不会有谁了解他那段成名前不堪回首的历史。
  付涼的质问,带给他不切实际的错觉。
  像是很多年前,他们就认识。
  ……
  当他陷入比灰烬更难复生的回忆时,圆形焚尸台旁已经多出了一个人。
  促使他回过神的,是眼前木炭上多出的一张信纸。
  唐烛顺着燃烧的纸张向上,找到了一只修长的左手,裹着昂贵西服的手臂,与一张情绪依旧寡淡的侧脸。
  因为不久前的对话,使他难以开口寒暄,只得站在原地看着那封熟悉的信消失在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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