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时安
夜幕低垂,丽水殿内空盪盪的,只有窗外纷飞的白雪及墙角的灯烛映着一室寂寥。
将维桑和碧草打发走了,倒是有些无聊。
凌思思披着大氅走到院内,厚厚的雪铺在大地上,将整个院子染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个人闷得无聊,没有电视和手机的世界,时间显得十分漫长,凌思思穿着小靴“咯吱咯吱”地跋涉在厚厚的雪里,蹲在地上一个人堆雪人。
季紓从廊中走过,看见她一个人蹲在雪地里,滚着一大团雪球,艰难地将大雪球用力叠在原本更大的雪球上,几乎要把雪球砸出坑来。
季紓看着她艰难的堆着快比她还大的雪球,动作显得格外滑稽,忍不住勾起唇角,迈步走了过去,「你在干什么?」
「堆雪人啊。」凌思思转过头来,看见是他,奇怪地道:「季紓?你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季紓望着她,方才那么闹腾,眼前的人丝毫没注意到莹白的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随着眼睛一眨,轻轻地颤动着。
真碍眼。
季紓抿唇,漆黑的眸中倒映出她明亮的杏子眼,伸手划过她长长的眼睫。
「哎呀,你干什么呢?」凌思思被他吓了一跳,张牙舞爪地叫道。
他看着手指上一点雪花,睫毛轻轻一动,没有理会她的叫嚷,逕自走到一旁堆到一半的雪人前。
「你堆过雪人吗?」凌思思发现他的动作,凑过来好奇地问道。
「没有。」
凌思思笑道:「真巧,我也是第一次。」
她边说,边从一旁找来几个石子和树枝,替雪人做好眼睛和手。
「好像还缺点什么……」凌思思歪头看着雪人,眨了眨眼睛,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一时想不出是少了什么。
「鼻子。」一旁的季紓低声答道。
「对呀!」凌思思一拍双手,兴奋起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那你赶紧去帮他拿个鼻子来。」
「为什么是我?」季紓下意识地张口反驳,话说出口才愣了一下,又道:「我没说要帮你。」
「不然你过来干嘛?别那么彆扭,赶快去啊。」
说着,凌思思不容置疑,伸手扳过他的身子一推,便耸勇他去厨房找红萝卜来做鼻子。
季紓望着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鬼使神差的,便真的转头去厨房顺了根红萝卜回来。
凌思思将萝卜装了上去,随即又捡了片枯叶,放在雪人头上,「给他加个帽子!」
望着成功堆起的雪人,凌思思心满意足地转过头,望见了季紓看向自己的眼睛,漆黑幽深,彷彿平静的湖面上,有风轻轻拂过,盪起圈圈的涟漪,倒映出她的影子。
「为了纪念我们第一次体验堆雪人,要不我们来庆祝一下?」
凌思思仰起头来,白皙的面上红通通的,季紓突然想起,她眼下仍在病中,自己却随她在雪地里待那么久。
他脸色顿时一沉,抬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随手罩在凌思思身上。
凌思思愣住,「你把大氅给我了,你不冷啊?」
「……不冷。」
凌思思错愕地看着他往殿内走的背影,一时间云里雾里。
他又生气了?
是她说错什么了吗?
凌思思一时没想明白,寒冷的朔风扑面而来,冷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赶紧跟着小跑进去殿内。
女子的闺房到处充斥着粉嫩的东西,殿内烘着好几个火盆,映着一室暖洋如春。
季紓伸手随意地拿着角落里掛着的一串兔子样式的吊饰,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没想到她会喜欢这样女儿家的东西。
身后,房门被推开,顿时捎来一股寒意,他侧身望去,却见凌思思拎着两罈酒,朝他笑道:「快来嚐嚐,外邦新进贡的葡萄酒。」
季紓看着她自来熟地将酒倒满两个酒杯,伸手将其中一个酒杯推到他面前,逕自抬袖喝酒,辣得她眼角直泛泪。
季紓看着她近乎自虐的动作,挑了挑眉:「你不会喝酒,还抢什么快?」
「我这是开心,你懂什么?」凌思思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开心?有什么好开心的?」
太子都随常瑶入宫去了,她这是开心还是藉酒浇愁?
「当然开心,今天可是我第一次堆雪人呢。」
季紓压根不相信她的鬼话,冷眼看着她又替自己倒满酒,脸上虽是笑着,眼底却有一抹化不开的寂寥。
眼看她很快将酒喝尽,抬手又要倒满,他终是忍不住拦下她,「你这么喝,等等又要传御医了。」
凌思思“哎呀”一声,夺过酒杯,「呸,你少诅咒!我告诉你啊,这冷天喝冷酒,才别有一番风味。」
季紓就没看过她这样的女子,先是一愣,才忍不住摇头取笑道:「倒像你还懂得不少。」
「可不是。」凌思思笑着,窗外忽然有一阵寒风透了进来,冷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对面季紓见状,轻扫了她一眼,随即起身不动声色地将窗口关紧了。
角落里烛火摇曳,昏黄的火光照在他身上,莫名晕开一层朦胧的光圈,恍惚多了一分温和的错觉。
凌思思望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抹大胆的提议,开口道:「季紓,你……会不会下棋?」
朔风扑面而来,捎来阵阵寒意。
皇城之上,靳尹身着一袭玄袍,拥着常瑶,身后是一眾皇亲贵冑,仰着头,望向头顶漆黑如墨的天空。
常瑶被他拥在怀中,望着眼前广袤的天地,问:「殿下,我们在等什么?」
「等一场表演。」
「殿上的歌舞不是都结束了,还有什么表演吗?」
靳尹轻笑一声,目光闪动,缓缓道:「也许还少了些什么呢。」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咻”的一声长哨,绚烂的弧光直直飞上天空,“嘣”的炸裂开来,变成了无数点光,在夜空上一朵接一朵绽放,再缓缓凋逝。
而那些盛开的繁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寒冬料峭的深夜,丽水殿内却亮如白昼。
季紓眼帘低垂,一枚黑色棋子无意在指尖摩娑,目光专注地凝在眼前胶着的棋盘上,眉头不自觉地微蹙。
凌思思拾起一旁的白子,目光在棋盘上转过一圈,只思考数秒的时间,便很快地落了子。
看着她落子的位置,季紓瞬间皱起眉头,终于克制不住,忍不住开口:「凌小姐,你真的会下棋吗?」
「说真的,其实我……不太会。」凌思思抱歉地笑。
她早就注意到季紓好几次都紧紧盯着她的手,神色隐忍,像是强压着不耐。
可她就是故意的。
谁让他端着正直端方的样子,坑了她好几次。
闻言,季紓捻着黑棋的手一紧,只觉得自己真是有病,早知道她异于常人,他就不该主动走进丽水殿!
「你别生气嘛。我虽然不会围棋,可你瞧……」凌思思心里有些好笑,面上却还是装作软绵绵地道歉,指了指棋盘。
「瞧什么?」
「你看,这里五个白子不是连成一线了吗?」
「所以?」季紓抬眼,没好气地看向她。
只有傻子才会在下棋的时候,把棋子连成一线吧。
「这个可是我从前学过的一种特殊玩法。不比其他的,只要谁先将自己的五个棋子连成一条线,谁就赢了。」
季紓看着她的脸,有些出神。
在他的记忆里,眼前的女子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神情,明媚狡黠,明明是那样灵动清澈的杏眼,却偏偏透着一股古灵精怪的邪气。
她眨了眨眼,故意道:「你这么看着我,难道是不相信?」
「确实是初次听闻。」
「听闻季詹事足智多谋,不如我们就玩一局试试?」凌思思伸手将棋盘打乱,重新将棋子分好,弯起眼睛看他,「输的人得罚喝三杯,如何?」
季紓皱眉,「为何是输的人喝?那赢的人呢?」
「赢的人可以叫输的人完成一个心愿。」
没能去辨别她话里的蹊蹺,季紓只想着自己断不能输给眼前的凌思思,心比天高的骄傲促使他默认了这场赌局。
他无声地收回棋子,沉声道:「开始吧。」
凌思思抬眼看他,忍不住乐了。
五子棋她从小玩到大,还没输过,这下子饶是季紓再天资聪颖,就算是神仙下凡,也稳输啦!
果然……
「季詹事你输了!」
「季詹事你又输啦!」
「哈哈哈我又赢啦!季紓你要再加油啊……」
有些人,跟她下了几盘棋,就连称呼也变了。
季紓薄唇微抿,道:「再来。」
眼看着棋盘被推翻一盘又一盘,夜色渐浓,堆积在脚边的酒罈也愈来愈多。
「季紓季紓,你看你又输啦!你今天可真奇怪,怎么一直输给我呢。」凌思思伸手下了最后一子,再赢了一局,喜不自胜,眉宇间还带着点狡黠的幸灾乐祸。
季紓低头看向纷乱的棋盘,果然在一片黑白夹杂中,寻见了隐在其中的五个白子。
他皱眉,「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我看得也花,可我还是赢啦!还赢你那么多局呢!」
季紓睁着醉意朦胧的眼,望着眼前得意忘形的女子,脸色微红,嘴上不服输,可却忍不住暗笑起来。
他伸手捂着额,不知道喝了多少,头有些晕,神志连带着迷糊起来。
「季紓。」耳边,似乎有道声音试探地唤他的名字。
「嗯?」
「上次在梓微殿,你是不是故意的?」
梓微殿……
脑中一片晕眩,神志模糊的时候,季紓仍不忘正事,听着身边凌思思话里的试探,幽幽开口:「凌小姐可是有话同我讲?」
凌思思一噎,不料他醉了还能察觉有异,眼珠一转,瓮声道:「也不是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那一天你……」为什么要救我?
天边忽然划过一抹绚烂弧光,于漆黑的夜幕上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一朵灿烂的烟花,盛放在寂静的夜里,点亮了宫城阴霾的冬夜,亦遮掩了她话尾的问句。
季紓抬起头来,有一瞬间的恍神,才想起来她话似乎还没说完,「凌小姐说什么?」
「噢,没什么。」话锋一转,凌思思撑着腮,朝他笑道:「我是想说,你其实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不用整天凌小姐的叫我,听起来挺生分。」
季紓微微皱眉,却是不语。
凌思思想也知道,他又要反驳自己与她也不熟,于是在他话说出口前,抢先一步道:「或者,你也可以唤我的小名思思。」
她偏头看着他笑,其实她也有私心,除了不习惯听他整天唤她凌小姐,也并不想让他叫自己是凌思嬡。
她不是凌思嬡,也不想成为凌思嬡,步上她为爱失去一切的悲惨结局。
季紓闻言一愣,头顶上不断开放的烟花映在他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他迎着她的目光,顿了一顿,没有开口,眼前逆光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影子。
季紓捂着酒后晕眩的额角,好一会儿才神志不清,鬼使神差的接了一句:「那我也有个表字,唤作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