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烟雨
屋簷上的水渍沿着凹槽匯聚成线,再顺着檐边凝结成珠,颗颗滑落。
濛濛细雨笼罩着整座城镇,为青瓦白墙皆晕染上一层薄薄的雾气,放眼望去,烟雨濛濛,既素且淡,宛如一幅泼墨山水画。
因着下雨,街道上并无多少行人,常瑶撑着一把伞,走进集市。
她神色匆匆,撑着伞走在青石版街道上,不像是来逛街採买,倒像是来见什么人似的,在街角一个转身,很快地来到一家商舖。
常瑶收好伞,抬头在门外张望一会儿,确定没人跟上,这才走进商舖。
立刻有店伙计迎上前来,道:「姑娘,可是想来买什么?咱们这舖子里可说是货物齐全,应有尽有……」
常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目光在商舖里转过一回,才开口道:「我有些事需亲自与掌柜说,请问可否方便替我引见?」
「这……」伙计一听她要见商舖老闆,面上迟疑一阵,往柜檯处递去一个隐晦的眼神。
「若是不方便便罢了。」
常瑶自然看见他隐晦的眼神,心里知道那老闆肯定也在,只是不愿出面。
既然对方不愿,她也不强求,当即转身便走。
「姑娘留步!」几乎是在她转身的同一时间,一道声音自柜檯响起,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瞪了眼旁边的伙计,出面相迎,「姑娘可是有什么看上的,需要在下替您介绍?」
常瑶侧头看他,「你可是此处掌柜?」
「正是。姑娘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在下,小店定当为您竭诚服务。」商舖老闆是个不过三十几岁的青年,一双眼看着眼前的女子,笑得亲切又和蔼。
他经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眼前的女子定非寻常人物,非富即贵,自是怠慢不得。
常瑶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犹豫,可事情不弄清楚,搁在心里始终放不下心,她深吸一口气,终是下定决心,隐晦地看了他一眼。
对方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忙不迭将她引至商舖后的厅堂里,又替她添了杯茶水,等着她开口。
常瑶抿了抿唇,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是有件东西想烦请掌柜替我鑑定。」
「鑑定?不知是何物件?」
常瑶掏出一个包着东西的手帕,伸手将它摊了开来,现出里头的物什,正是一枚通体漆黑的箭头。
「我想请掌柜帮我看看,这箭头是何来歷。」
商舖老闆自知这东西来歷定不平凡,于是小心翼翼地拾起箭头,瞇着眼仔细端看,半晌只见他眸中一亮,脸色顿时古怪起来,看向对面的常瑶,问道:「敢问姑娘,这东西从何而来?」
「这……可是有什么问题吗?」常瑶一噎,不答反问。
「大问题啊。这箭头黑中透红,尖端锋利,且较一般同类之物重,这可是以玄铁所製啊!」
「掌柜说的是国境西南方所特產的矿物?」
「什么国境西南。不瞒姑娘,这我朝西南方所產矿物早已枯竭,现今哪还有的可採?」商舖老闆摇了摇头,轻咳了一声,见四下无人,接着眸光一转,低声道:「如今啊,这玄铁大宗可都是自西启而来,都是舶来品囉。」
西启……
常瑶皱了皱眉,「你誑我的吧?如今边境动盪,朝内早已明令禁止西启货物进口,哪里还有你说的这些从西启来的玄铁。」
「哎呀!小店童叟无欺,怎敢誑骗。」
商舖老闆见她神色迟疑,儼然不信,眼珠子一转,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无人听见,才又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姑娘瞧瞧这儿。」
常瑶抬眼看去,但见那老闆神秘兮兮地指着箭头末端的一处,朝她低声道:「这里刻着的这个印记,就是西启的国徽,凡是自西启运来的商品皆会刻上这个印记,作为证明。」
常瑶闻言,面色微变,却仍是淡淡地道:「掌柜似乎对此很是了解。」
「那可不?老实和姑娘说吧,虽说边境动盪,西启货物进不来,可这明的不行,暗的倒也成。商人嘛,就讲求时机,别的地方买不到的东西,咱们这里却有,往往价格也就高上那么一丢丢,毕竟物以稀为贵嘛。」
暗的……
常瑶垂眸收回帕子里的箭头,仔细思量他说的话,朝廷下令禁止西启货物进口,就算是有自己的门路,可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也有不少人仍然在购买西启的商货,难道就不怕被官府发现?
她瞥了眼商舖里贩卖的商品,檯面上确实不见西启的商货,应该都是私底下的买卖。
常瑶忽然想到什么,朝他开口问道:「此处可有贩卖频罗香?」
掌柜目光一亮,忙不迭从柜子下拿出一把香料来,顿时一股淡淡的异香扑鼻而来,显然是上好的香料。
「姑娘来的真是时候,昨日新进的货里恰有上好的频罗香,姑娘瞧瞧?」
细雨绵绵,街道上一片朦胧雾色。
烟雨濛濛中,一辆马车自街道另一头缓缓驶来,车轮轆轆,驶过积水湿滑的青石街道,溅起细碎的水花。
「停车。」在经过一间商舖前时,一柄玉骨扇掀开了车帘,露出陆知行那张风流倜儻的脸来。
他凤眼微瞇,望着商舖门口的那道人影自店内走了出来,独自撑着伞,很快地走入雨中。
陆知行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道熟悉的人影,他与之相处多年,怎会看不出那正是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师妹常瑶?
只是,常瑶来这里做什么?
自从前些日子,他去院里找她,遇见她在练剑,提起了一些过往的旧事,起先还挺好,不过到了后来,也不知是哪句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只见她眉头轻蹙,明显心不在焉,就连后来的笑都有些勉强。
自那日之后,他去寻她,却总是见不到人,听院里的侍女说,常瑶近日经常外出,也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
陆知行沉吟片刻,执伞掀帘,下了马车。
掌柜满脸堆笑地送走了常瑶,正想着好不容易来了位识货的姑娘,自己还在她面前显摆了一番,也不算落了下风,便有些得意。
想着方才常瑶给他的酬金,掌柜喜滋滋地转身,欲将她留下的钱财收好,不防一转身,迎面却撞见了个锦衣玉带的公子。
又来了头肥羊啊。
掌柜只愣了片刻,抬头扬起一抹标准的笑,再一次说出一样的开场白:「公子可是有什么有看上的,需要在下替您介绍?」
陆知行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伸手从腰际拿出一块玉佩,在他面前一晃,便见那掌柜先是一愣,随即面色顿变,伸手向他恭敬作礼。
「参见君上!小、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
「行了,这些虚礼便罢了。」眼看他还要再说,陆知行抬手止住了他的话。
掌柜连声道是,抬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心里却是挺慌。
自家上司来临,他却半点也认不出来,这样的下属……可还行?
正当掌柜心虚得不行,为自己未来的前途堪忧时,身旁的陆知行却是开口发了话。
陆知行看他一眼,突然问了一句:「方才从店里走出来的姑娘,你可有印象?」
「啊?」掌柜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脑袋有灵感一闪,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刚才走的那位姑娘,「君上说的是方才离去的那位姑娘吧?那位姑娘气质非凡,眼光亦是出色,拿出手来的更是难见的好货。」
「她拿了什么给你?」
「是个箭头。虽然只是枚箭头,可却是以西启的玄铁製成,作工精细,成色不错,都能赶得上军中所用的箭簇了。」
「箭头……」陆知行微微皱眉。
常瑶带那种东西出来做什么?
陆知行一顿,看一眼掌柜,又看一眼她离去的方向。
箭头……长剑……还有出自西启的玄铁……
莫非这几件事之间,还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有丝丝缕缕的食物香气自窗外飘了进来,凌思思皱了皱眉,不耐地扭过身子,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那香味散散淡淡,却又能真真切切地闻到。
宛如阴魂不散,扰人清梦。
伴随着窗子的开啟,香味渐浓,縈绕鼻端,令人食指大动。
凌思思眼皮微动,不由自主地叹道:「好香啊……」
「小姐你醒啦!」
睡梦中被食物香气扰醒,凌思思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眼前书桌上散乱堆积的卷宗,一时之间没回过神来。
忽然,一道熟悉的清脆女声自门外响起,伴随着方才梦中那道香气,由远而近,走进房内。
凌思思抬眼,便见到一道熟悉的人影,端着盘犹自散发着热气的烧饼,走近前来。
「……碧草?」凌思思一愣,迟疑地开口。
碧草应了声,将烧饼搁在案上,看见了自家小姐凌乱毛躁的头发,以及被各种卷宗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桌子,先是呆了半晌,随即扳起脸来,不可置信地嚷道:「天啊!小姐你怎么能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啊?奴婢才几天不在,怎的你就成了这副样子,府上的侍女竟如此放任不管,以下犯上!我可怜的小姐啊!呜呜呜……」
凌思思被她嚷得心烦,揉了揉晕沉的额角,仍然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十分茫然。
但这都不是重点--
凌思思朝着碧草挥了挥手,「来,我问你个问题。」
碧草见她发话,顿时住了嘴,很快地接道:「小姐请说!」
「你为什么要在我院子里吃烧饼?」
碧草嘿嘿笑道:「不这样,小姐你怎么能醒来呢?」
凌思思:「……」
「行啊碧草,你是很久没见到你家小姐,安稳日子过久了,间不住了是吧!」
眼看着凌思思面色不对,碧草赶紧乖觉地跳至一旁,避开朝她扔来的一个软枕,见她抓起旁边的书册蓄势待发,忙不迭讨饶道:「小姐我错了!您扔枕头可以,可这盘烧饼可是府里厨子特製的,仅此一份,您可别砸坏啦!」
「府里厨子做的?」果然,听闻是自家厨子做的,凌思思迟疑了。
「是啊!那可是出门前,首辅大人念着您喜欢府里厨子做的口味,特意让奴婢带过来的,这千山万水,奴婢都小心翼翼看着,一点味道都没变。」碧草见她神色微缓,松了口气,大胆地凑到桌旁,捧着张脸,笑意盈盈,「那小姐见奴婢一片忠心的份上,应该捨不得真打这么可爱的奴婢吧?」
凌思思横了眼她笑意盈盈的小圆脸,终是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她轻哼了哼,拿起烧饼咬了一口,才道:「阿爹阿娘他们都还好吧?」
「大人和夫人一切安好,就是夫人常常念着小姐,嫁入东宫不知是否受了委屈,经常为了此事怪罪大人,但奴婢看得出来,大人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极是掛念小姐安危,临行前还特意嘱咐奴婢要多多看顾小姐呢。」
想起自家阿爹,人人都道他阴险多谋,在漫画里眾人都把他当作反派大boss一般的存在,可他对于唯一的女儿凌思嬡却是真心疼爱,实际上更是个怕妻子不高兴的妻管严。
与其说首辅是大boss,不如说其夫人才是全作食物链的顶端。
脑海中不由联想自家阿爹被阿娘嚷着满心无奈的样子,凌思思觉得好笑的同时,心中不禁有些微暖。
不得不说,凌思嬡拥有这么多家人的关爱,简直堪称完美的人设,如果不是她将她设定成漫画里的反派女配,她想来会过得很好的吧?
凌思思怔怔地想着,突然反思起自己一手创作的漫画,起初她只是抱着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着这一切情节发展,从未想过与之共情,可最近自从初一的事后,她的情绪似乎越来越容易跟着剧情而起伏,也越来越融入自己是“凌思嬡”的身份……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凌思思出神地想着,身旁的碧草唤了她好几次,才怔怔地回过神来,很快转眼话题道:「对了,你不是在东宫吗?怎么突然来这里,是东宫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太子殿下找我们来的。」
说起这个,碧草心里就很是不平,「太子殿下说近来事多,难免疏于照顾小姐,身边的人又不够细心,不比旧人,所以便传信回东宫,让奴婢即日赶来櫟阳陪伴小姐。但奴婢就不明白了,遇险的是您,担心受怕的也是您,让奴婢过来也就罢了,怎么能让小竹也跟着来呢?实在是太过偏心太子妃了!」
「小竹也来了?」
「是啊。今早一起到的,现下该是在太子妃殿下处了吧。」
说到此处,碧草眼珠一转,伸手端过一旁案上的茶壶倒了杯水,献殷勤般地小心递到她面前,「不过小姐,奴婢听说此次一行,您在外头还收了新侍卫……」
「是啊,怎么了?」
「小姐身边不是有维桑了嘛,这么多年也没收其他人,怎么还又突然收了新侍卫,难不成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凌思思抬眼瞥她一眼,看出她的意图,慢条斯理地端过茶水,轻轻吹了一口,悠悠地道:「怎么?想知道啊?」
碧草眼睛一亮,一双眼里全是充满希冀的光,点头如捣蒜。
凌思思伸手点向她的脑袋,眨了眨眼,狡黠一笑,道:「既然好奇,那就亲眼去看看啊。」
碧草睁大眼睛,「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凌思思说着,站起了身,望向西院的方向,缓缓开口:「毕竟,也该去看一看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