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农夫与蛇

  朝阳殿内,常瑶和陆知行两人正为了如何将躲在暗地的常氏暗部送入朝堂,而苦恼着。
  陆知行皱眉,手中的玉骨折扇轻敲桌面,沉声道:「你想要让他们进入朝堂,先别说靳尹那边,光是凌首辅一派,掌控半壁江山多年,你若插手等同打乱如今局势,他如何肯答应,你确定凌思嬡是说真的?」
  「思嬡是这么说的,她说只需要我们配合,其他的她会处理。」
  「要我在朝堂上帮衬倒是无妨,反正我素来与太子不对盘,倒也不差这一回。只不过,凌思嬡当真可信吗?」语气一顿,他似乎觉得这话有些偏颇,难免惹人误会,于是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就算是做戏,可不也是她害你受伤了吗?」
  他说的是上回为了骗过旁人,凌思思故意製造出害她受伤一事。
  常瑶看了眼手上已经快癒合的伤口,不甚在意的笑道:「戏不做得真一点,怎么骗得过人。师兄不也有所怀疑了吗?」
  陆知行哽了哽,「我……我怀疑是因为担心你,可其他人就不是这样了!」
  怕她还不理解其中的严重性,他开始举例规劝,「你虽是司天监金口玉言指定的太子妃人选,太子一手扶持的妻子,可你身后毕竟没有如凌思嬡那样的世家大族支持,太子又还未稳坐皇位,一旦出了什么意外,很有可能连我也保不住你啊!」
  陆知行是想劝阻她,不想让她犯险,可偏偏面对的是她,是他一心一意守护的师妹,说出口的话不免急了些,越说越重,是透着着急的不认同。
  常瑶看着他,有些愣住,换作从前她只会觉得师兄是性子急了些,难免衝动,可在凌思思和她说过之后,清楚了他的心意,她便做不到如从前一般回应,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在,小竹这时突然走了进来,打破了眼下僵局,向她稟道:「殿下,维桑送了信来,说是可以开始动作了。」
  常瑶接过信,展开一看,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小竹,「这么一说,你最近倒是和维桑走得挺近的呀。」
  「殿下……奴婢是因为最近的事,才和维桑接触得比较多,并没有……」
  小竹被她这么一问,以为常瑶质疑她的立场,着急地想解释,一面偷偷以目光向陆知行求救。
  她的小动作自然被常瑶看在眼里,不由得有些好笑,见好就收,「你呀,我不过随口一提,那么紧张做什么?你若交了朋友,也是好事,总不必与我一同困在这无趣的宫里。」
  她这般说,小竹不好接话,只得求救地看向一旁的陆知行,他显然也不喜常瑶近来偶尔自卑的言论,面色一凝,正色道:「阿瑶,你又再说这样的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啊。师兄,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思嬡说过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常瑶的声音突然低了些,目光望向窗外,像是没有焦点,「这里,被这个世道误伤的人不只是我,还有初一、端午、整个常家,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人,现在我还有你担心我,那其他人呢,他们也有家人亲友担心,可他们也许分隔两端,永远也没机会弥补了。那日后呢?我也要看着我所珍重的人,一个一个失去吗?我做不到。」
  陆知行哽了一哽,「那……这个出头的人,也不必要是你啊。」
  「总得有人来做第一个,我靠得最近,又为何不能是我?」常瑶与陆知行对视,弯了下眼睛,无谓一哂,「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我曾无数次想,难道我的一生、我们的一生就这样过了吗?这样一想,虽然无力,却不甘心。所以啊,思来想去,就算不为他人,只为自己,为身边珍重之人,再浑的水也只能淌一淌。」
  房内,听完她这一番话的小竹与陆知行皆是哑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陆知行握了握手中折扇,还欲再劝,可叹他纵横商场,却一时间词穷,竟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么,常瑶偏头看他,轻轻一笑,「师兄不也是吗?为了心中珍重之人,明知眼前是一条如何艰难的路,也会勇往直前。」
  闻言,陆知行心下微震,许是她的话触及了他心中隐密的心思,他攥了攥拳,终是妥协。
  「当年,师父将你领进门下,让你唤我一声师兄时,我便将你视作唯一的师妹,现下也是一样--你是我陆知行护着的人,不管你选择什么,我永远支持你。」
  另一边,相比朝阳殿胶着的氛围,凌思思这里就显得平静多了。
  不过不是气氛的平静,而是物理上的平静。
  自从藏书阁回来后,凌思思不知怎么搞的,连着几日不愿出门,还偏爱用那些自从入宫后便不曾再用的浓艳唇脂,实在诡异得很。
  碧草看着凌思思抹上唇脂后,艳红的唇色,不由得好奇问道:「小姐,您这几日怎么又想涂这样艳的唇脂了呀?从前您不是还嫌太过鲜艳的嘛。」
  说起这个,凌思思就气,一双眼愤愤地瞪向身后的维桑,咬牙:「你自己问他啊!」
  若不是那日他出的什么餿主意,她怎么会和季紓说那些,又怎么能有胆子强吻季紓,之后还……
  不能再想,没脸见人了。
  脸颊彷彿火烧一般腾腾冒着热气,凌思思羞愤难言,气得别过头。
  碧草茫然地看向一旁的维桑,用眼神询问他,而后者只是瞥了眼凌思思刻意抹了厚厚的艳色唇脂的唇,无谓地耸了耸肩,淡声道:「又不是我印的记,我怎么知道。」
  印记……
  当时她和季紓说过,她对他留了标记,还霸气宣示季紓是她的人,随后……
  凌思思伸手无意识地摹了摹上了一层厚厚唇脂的唇,看得出来,她为了遮掩唇上某种隐晦的曖昧痕跡,颇为苦恼,这才让碧草翻出从前凌思嬡喜欢的那种艳红色唇脂试图遮掩。
  只是,如今这一番苦心掩饰,原在他人眼里早就不是祕密--
  闻言,凌思思理智线一秒断裂,简直要崩,她猛地转过身,瞪向维桑,杏子眼里腾腾冒着火。
  「你--你还偷听!你到底知不知道非礼勿听呀?可恶!」
  凌思思越想越气,当即气不过,擼起袖子,作势要动手。突然,眼角馀光瞥见不远处的一道人影,让她不由得一愣。
  「那是……太子殿下?这时候,殿下怎么会在这里?」碧草奇怪地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行来的人马。
  算着时辰,眼下早朝议事应该尚未结束才是。
  维桑目力极佳,看见为首的那人面色沉鬱,箭步如飞,显然心情并不好,再联想这几日的传闻,原因很快呼之欲出。
  「听闻今日早朝,太子提出欲开科举,广开门路,擢拔人才,遭到大人及衡阳君一致反对。」
  「啊……原来啊。难怪太子殿下脸色差得像被人欠了八百两银子似的,好险他没看到我们,这种时候当然是……」要赶快跑了。
  但碧草后面的话没说完,一旁的凌思思已经截过了她的话,一脸跃跃欲试,笑瞇瞇地道:「太子难得吃鱉,这么精彩难得的画面,当然是要赶快去看一看啊。」
  碧草:?
  维桑:「……」
  碧草很想告诉凌思思,这时候去看热闹,明显是落井下石的行为,只怕不是去看戏,而是去上赶着被罚吧。
  但她不敢说,维桑又寡言少语,于是几人只能紧跟着上前。
  时值晚秋,就算是白日里,风也很大,吹得衣袖和头发笔直地朝后飞去,凌思思方抬手拢了拢头发,而与此同时,靳尹抬脚,将摆在一旁的兰花踢飞。
  “哐啷”一声,花盆碎裂。
  宫人们看出太子心情不好,连忙离得远远的,唯有凌思思看着那盆被他踢倒的花,无声地走了过去,在靳尹阴冷的目光中,将歪倒的花盆扶起,并找了个空盆放进去。
  靳尹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的举动,并没有制止,仅是看她安静地将花移入另一个空盆里,一言不发。
  直到凌思思弄好,正欲起身时,靳尹忽又上前几步,眼看他抬起脚来,就要再将花给踢倒,几个如碧草和维桑一般偷偷躲在远处观看的宫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
  然而,一旁的凌思思见状,却只是轻声地开口,问道:「殿下,还踢吗?」
  不过一句话,靳尹正欲抬起的脚倏地一顿,怎么也没能落下。
  院子里顿时陷入难言的寂静,唯馀风声呼啸地捲起落叶的声响。
  其实凌思思心里也不是不紧张,黑月光心思阴晴不定,难以预料,不能用常理推断,她如此行为虽然是经过一番揣测的,但也并不确保他不会哪根筋不对,突然暴走。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脸上表情,从凌思思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靳尹的侧脸在模糊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沉鬱。
  许久,靳尹率先打破了寂寥,「你就不怕本宫生气……?为什么?」
  凌思思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看见了殿下在花倒下之后,眼里一闪而过的懊恼吧。」
  靳尹面色一僵,有些错愕地转过身,直视着她。
  「这盆花是宴上端王送的那盆莲瓣雪兰吧。听闻淑妃喜欢兰花,莲瓣雪兰身为兰花珍品之最,想必淑妃也颇是心爱,所以虽然送礼之人不合心意,殿下也还是收下了,不是吗?」凌思思笑着看了眼他,继续道:「殿下在朝堂受了气,见到端王送的花,难免怒不可遏,做出衝动之举,事后懊恼,因而妾去抢救是应该的;但若是再次而为,那便是故意赌气,是明知坏了不可修復,却仍然为之,那么这盆花在殿下心里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您都不重视,妾自然也就没有相助的必要。」
  靳尹的脸在听前半段时已经柔缓了一些,可听到后半段却又渐渐露出迷茫之色,似是悵然,又似迟疑,再到最后一一沉淀成了浓淬的黑。
  他沉默半晌,缓缓道:「你觉得本宫做错了吗?」
  这其实是一道关键题。
  凌思思知道,当向来封闭内心,思想阴暗的靳尹,问出了这样一道题时,其实就是想要试探她,是否能够成为与之诉说心事的对象。
  所以凌思思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道:「在其位,谋其政,妾与殿下站在不同的位置,看的地方自然与殿下不同。」
  到底……还是一样的啊。
  靳尹挑了挑眉,眼里划过一抹自嘲的笑,嘲讽着自己竟异想天开,对眼前的女子抱有一丝荒谬的期待,期待她会不一样。
  不过是又一个巧舌如簧的骗子。
  他低笑一声,转身正要走,可身旁那女子清脆的嗓音又接着响起,一字一句敲在他冰封的心湖上,一点一点碎裂开来。
  「可若殿下所为真是错的,那妾也愿意,与殿下一同错下去--」
  靳尹眼中某种情愫一闪而过,沉默了。
  从来没有人明确的指出他做错了。或许他应该要生气,怒声指责凌思思的逾矩,并下令严惩,但……她是第一个明知他是错的,却还愿意站在他身旁的人。
  就算是从前的常瑶,彼此情浓时,她也只会用他最是厌恶的悲悯眼神,劝他向善。
  可他从来不是善人,他不需要救赎,亦不愿向善,他只想要有人能站在他身边,哪怕是错的,也与他一同沉沦……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个早已身负罪孽的恶人,竟也期盼有人相伴。
  从前是奢望,而如今这一个人已然出现--
  「是么。」他缓缓扯唇,斑驳的光影里,她清脆如朝阳般的嗓音,以及声音里所蕴含的坚定而又温暖的力量,令人不得不心动,就算是阴沟里生长的魔鬼也不禁有了片刻动容。
  因此,靳尹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把他的手伸到了凌思思面前。
  凌思思轻缓地握住。
  他收臂一拉,将她扯进怀中,一隻手按在她后颈,温柔地将她桎梏在他胸前,为他所佔有。他低头靠在她耳边,似情人间最亲密无间的絮语,话里却尽是苍凉,叹道:「思嬡啊,只有你会和本宫说这样的话……」
  凌思思无声地被他困在胸前,抵在了他的肩上,幽深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望向窗外的远方,柔声道:「那这不正表示妾对殿下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个吗?」
  当然……会是最特别的那个。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了呀。
  所以,靳尹,你千万不可以变好啊。你得持续一直这样坏,这样她才有理由……能毫无顾虑的向你復仇!
  司天监前人烟稀落,因着地位微妙,人员本就稀少,行事又需低调,故而四周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得清楚。
  季紓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他一路避开旁人,熟门熟路地走上人烟罕至的司天台,栏杆旁正站着一道人影背对着他。
  「怎么,是殿下那又有什么情况?」他缓步过去,随口问道。
  司天监直面太子,若有异动旁人皆不会知晓,除非太子有意,否则连他这个心腹宠臣也没有理由知道,故而很多事都得仰赖眼前这个男子私下透露。
  这样的情形不是第一次,但如今日这般着急传信让他前来,实属罕见。
  他凑近前去,这才惊讶地看清眼前男子脸上不对劲的神色。
  「殿下那里好得很,没问题。」步夜转过身,视线在四周扫过一圈,「今天找你来,不是为了公事,是我有些问题,非得需要你来亲自解惑。」
  季紓不解地看着他不寻常的举动。
  「半个时辰前,太子离开早朝,回东宫去了。按照线报,太子早朝上受了气,眼下只怕正回宫暗自生闷气,拿些死物出气。」像是为了节省时间,步夜飞快道:「在太子冷静之前,只有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没有任何人干扰,可以说真话的机会。」
  说罢,他“唰”的一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纸。
  那张泛黄的纸上,勾画着几笔难懂的线条,季紓不过轻轻一瞥,便觉十分眼熟。
  「时间有限,我便直接问了--」步夜一改外人面前温和谦逊、进退有度的姿态,他睁大眼睛,一张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点红色来,「这图纸你从哪里得来的?」
  季紓抬眼,静静望着他。
  「还不说是吧?我原本还奇怪你何时对星象有兴趣了,竟从哪里找到这等陈年的稿图,可我越看越觉得眼熟,仔细比对后才发现此图多处笔跡与我父亲简直一模一样,不对……是根本如出一辙!」他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是咬着字说:「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在意,你还故意将这图纸送来我这,说什么要我帮着解析……解析个鬼,你根本早就知道了,还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吧?」
  步夜拽着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玩我呢?!」
  他声音大到能将屋顶掀了。
  要不是此处没有屋顶,只怕还有得工部修缮……
  季紓暗自想着,眼神慢慢落在他手上的那张图纸上。
  他向来如此,外人眼里看着总如瑶林琼树,翠竹生生,一言一行皆透着温润与清疏,无端给人一种想亲近而又敬重不可褻瀆的感觉,就像林中明月,纵然再亲近,也总像隔着距离,而看不清楚。
  因而此时此刻,饶是通晓人心如步夜,也一时看不透他所想。
  季紓垂眸,他忽然想起了当时凌思思是如何拐弯抹角,将图纸交给他,让他替她解读的情境。凌思思向来想法跳脱,常有些异想天开的想法,她突然研究起星象,又将图纸托他解惑,其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这些话,在他不确定内情时,自然不会告诉步夜,于是他默了默,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此图……与你父亲之事有关?」
  「错不了!这么多年,我为了这件事费了多少心思,你不会不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更何况如今有了这一样更接近实情的证据……」他抬起头,直直盯着眼前的季紓,一字一句慢吞吞地吐露自己的意思:「所以,我一定要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凭着自己的力量,将他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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