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世事不会尽如人意
此刻书房内的安神香氤氳着。
香息悠远,使人静心。
然而,案前之人眉头紧蹙,薄唇微抿,手边的摺子散乱堆着,显然心中烦躁。
「殿下,可是又头疼了,可需臣传御医?」
「不必,来了也没什么用,平添烦恼罢了。」靳尹揉了揉眉心,摆手道:「七星楼那事处理得如何了?」
话是问七星楼,可其实是想问旁的。
近来朝中一连递了好几本摺子,都在说民间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则讖语,来向太子打探虚实的。
关于这一些,季紓当然也有所耳闻,「刺客还未寻获,不过殿下放心,那些坊间传闻,都是旧事重提,想来是有心人被逼急了,方才蓄意为之。」
坊间最近突然又传出了除夕夜时的那则讖语,象徵王权的七星楼屡传意外,让人不由得联想起讖语中所指的预言,怀疑是皇权不稳,才导致屡传事故;而皇帝久病不起,关于掌握实权的监国太子私德有缺,德不配位的传言,则甚嚣尘上。
传言出现的时机太过刚好,再加上七星楼刺客至今尚未寻获,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靳尹自然要头疼。
「外头传言沸沸扬扬,每日摺子雪花般呈上来,你要本宫如何放心?」
靳尹越想越气,连带着看桌上奏摺也不顺眼,当即拂袖将之扫了一地。
季紓立在一旁,默然垂首,知他气急了,也没开口相劝,仅是过了好一会儿,待他呼吸渐渐平缓,这才上前去,替他斟了盏茶,递至靳尹面前。
「殿下,既然如今敌在暗,我在明,对方又紧咬着旧事不放,有心引导,不若我们借力反攻,趁机查明此事,澄清谗言,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靳尹一愣,「你想查出是谁放出的谣言?」
「是,也不是。」季紓垂眸,缓缓接道:「查出谣言来源,只能知晓是谁策划此事,可百姓却不一定相信,比起看到的,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靳尹端起眼前的茶盏,散发热气的白烟自杯中裊裊升起,模糊了少年储君深沉而年轻的一张脸,他默然地把玩手中的杯盏,未置一词,像是一种默许。
季紓抬眼,很快打量过靳尹的脸色,适才缓缓开口,将藏着的后半句话说了出来,「依臣浅见,既然对方步步进逼,不若乘胜追击,查明谣言,以正视听。」
再一次。
这是他第二次向他提议,让他查明谣言。
靳尹眉心一跳,没有接话,骨瓷茶盏凑近唇边,轻啜了一口,他低垂眼帘,像是在回味馀香,又像在深思,他未开口,季紓也就不再言语。
半晌,他才放下手中茶盏,悠悠叹息,却是答非所问,「时安吶,你觉得这茶如何?」
季紓不防他突然提问,先是一愣,旋即回神过来,谦声答道:「清明雨前採摘的君山银针,味醇甘爽,再以白鹤泉水冲泡,确为好茶。」
「时安果真好眼光。这君山银针确是前段时日,朝臣寻来的贡品,这茶是好茶,雅致悠远,意蕴深长,浅淡却令人更加想要深究,就像你……」靳尹语气一顿,抬眼看向他,唇边一抹笑意浅淡,似笑非笑,「本宫与你相处日久,也总有看不清的时候呀。」
季紓心中一个咯噔,面上却未显,仅是流露出一丝疑惑道:「殿下?」
「说起来,你跟了本宫多年,一路走至今日之境,本宫一直认为你足智多谋,本心甚稳,旁人都说你如昭昭月明,清正无私,似乎没有什么能左右于你……」靳尹望向窗台上那盆含苞待放的玫瑰,目光深邃,幽幽道:「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人总会为了欲望而疯狂,显少有人为了爱情放弃权力,不是吗?」
靳尹从不会做无用的事,无缘无故做出试探,季紓心头微跳,内心有些预感,并未接话。
「本宫近来有些疑问,事涉重大,斟酌许久,仍未有定夺,因此才唤时安你来,为本宫解惑。」
「殿下请问。」季紓拱手恭敬道。
「本宫想起,侧妃初入宫时,本宫曾让你帮着看顾一些,你与她有些交情想来也是得缘于此,因此要说对侧妃的了解,时安你应当最是清楚吧。」
季紓本还在猜测,听得他这一句“有些交情”,心里顿时一沉,偏生面上仍平静地道:「臣愚钝,不明殿下此言何意。」
靳尹深深地看他一眼,「时安觉得,凌侧妃是什么样的人?」
他语气轻缓,状似随意问起,可话语却是惊人。
季紓闻言,心跳不可抑制地紧了紧,自背脊蔓延过一片细细的颤慄来,不仅是惊诧和恐惧,更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
头顶上状似实质的审查目光太过沉重,季紓垂首,俯身深深拜道:「殿下,朝臣不可妄议后宫女眷,臣惶恐……」
靳尹摆了摆手,随意道:「无妨。时安据实以告便好。」
话已至此,是不可能含糊揭过去了,季紓心乱如麻,袖中的手指紧攥着,极力维持面上的冷静,以免露出半点足以令人起疑的端倪。
片刻,季紓才垂着眼瞼,不卑不亢地如实答道:「侧妃天真烂漫,思想跳脱,虽因着身分被娇宠惯了,难免任性而为,可其行事果敢率性,倒也聪慧。」
也不知他这般回答,是否合他心意。
靳尹表情不明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收敛目光,低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么,依你之见,如此之材,是否堪造呢?」
「殿下?!」
若说方才那番话有逾矩之嫌,而今由靳尹问出的这一句话,他若答了,那便是真正的逾越礼法,是大不敬。
东宫储妃尚且需由礼部合议,方可拟出合适人选,再由帝后与太子论夺,何况一朝国母,未来的皇后?
以他一介三品东宫詹事,是万万不得论及的。
季紓闻言,心下暗惊,当即抬头迎上太子幽深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短兵相接,一时僵持不下。
季紓定定站着,用一种有些奇异的口吻,缓缓问道:「殿下是疑臣的忠心?」
房中氛围顿时有些诡异,意外地有剑拔弩张之感。
然而,事情变化也不过几秒之间,两人很快转开视线,各自收回目光,空气中那股异样的火花彷彿只是错觉。
「怎么会,时安想多了。」靳尹弯了弯唇角,似不经意地提起:「是前些日子,侧妃和本宫说起,想当皇后,本宫当时没有应允。不过如今常瑶业已知晓真相,心中定然愤慲不平,天河令又迟迟没有下文,而侧妃近来屡献妙计,确有几分才能,因此本宫思量着这未来中宫后位,自也非得太子妃所属。」
当时卑微弱小的皇子,如今已贵为国朝最尊贵的太子,再也不必仰人鼻息,藉着讨好一个弱女子来奠定自己的地位。
皇帝缠绵病榻,久病不出,他贵为监国太子,大权在握,半璧江山已在手,一切尽在掌握,自不用冀望于他物之上;况且天河令的下落,他尚且没有着落,旁人又如何得知,故而天河令对他来说,已是可有可无,不过是锦上添花。
将来他登上至尊之位,身旁站着的定是要能配得上自己的人,既能稳定局势,亦能从旁辅佐,与他共享江山的王朝皇后--常瑶不配,但若是凌思嬡的话,倒也不是不能。
季紓听着他一席惊人之语,在听出他有意让凌思思成为皇后后,内心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戾气,一时之间,让他几乎压抑不住,想直接与他道出分明。
可理智死死地勒住他,让他万不可在此时如此衝动,他只得低垂着头,紧紧攥着袖中的手,沉默片刻,好不容易才咬出囫圇字句,「……殿下,此举不妥。中宫与前朝密不可分,侧妃乃是首辅之女,这……」
「本宫知道。」话音未落,靳尹便伸手打断了他的话,薄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若此件不合时宜,成了负累,那也简单,除了便是。」
他说得又轻又缓,娓娓道来,语气却是冰冷,让人难以猜测他此时真正的想法。
季紓到底与之相处多年,听出他话里的冷意,当知不是什么好兆头,当即移开目光,盯着自己袖口处露出的一点顏色,不着痕跡地往里藏。
他这般动作,看似不着痕跡,落在另一人眼底却是无声的反抗。
靳尹面上浮现了一抹笑意,似有些讥誚,一晃而过,他起身绕过桌案,朝季紓缓缓走近。
他站在他的身前,目光闪烁,叹息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时安啊,本宫知道,你本心如雪,自不喜这些阴谋手段,可你也要知道,有时候当断则断,免得误入歧途,不容于世啊。」
季紓闻言,面色微僵,沉静从容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当然,本宫身边也断不会留有这般蠢人。」靳尹语气一转,接着道:「所以,若真有那么一日,本宫相信,你亦不会留情,对吗?」
两人目光隔空相对,彼此心知。
许久,季紓捏紧袖中系在腕上的物什,伏下身去,恭声道:「臣,明白了。」
庆历二十一年,季夏。
随着七星楼意外发生后,坊间开始流传起那则旧时讖语,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朝中摺子亦如雪花般不断呈上,可身为话题中心的监国太子始终未曾出面闢谣;就在眾人以为太子默认讖语之言时,突然司天监于一夜观测星象后,又做出了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令朝堂又陷入另一波动盪。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司天监做出的新预言……」
「预言?什么新预言?」
「天啊,你竟然还不知道!就是那则说凌首辅会毁灭王朝的预言啊!」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人家司天监的那则预言,说的是“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王朝”呢?」
「哎呀,还不都是一样?最接近帝国核心的人,要说如今掌握最多权力的是谁,不就是凌首辅嘛!」
树荫下,常瑶本和小竹间来无事,来到花园里散心,没想到却意外听见几个宫女正在谈论司天监新出的预言。
事关重大,小竹瞧着他们越说越不着调,当即板起脸来,就要上前喝止,不防被常瑶一把拉住了。
「殿下?」
「先别去了。」常瑶沉着张脸,低声问道:「他们说的那则预言,是怎么回事?」
司天监新出的预言,宫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却未有人稟报予自己,常瑶顿时脸色一沉,有些严肃。
见她面色沉凝,不似平时,小竹自不敢隐瞒,当即便将事情原委交代清楚。
「昨日司天监夜观星象,得出一则新的预言,很快便由步少监上呈给太子殿下,据预言所指,国朝将有劫难发生,而最接近帝国核心者,将颠覆政权。」小竹语气一顿,小心地瞥了眼常瑶的脸色,适才又接着道:「此预言一出,宫中自然就传遍了,大家都在猜,这预言指的祸国之人正是首辅大人呢。」
最接近帝国核心者,毋庸置疑,整个王朝符合这个条件的人只有寥寥几个--靳尹、凌首辅、凌思思,或者可以再加上一个她。
不过,要是依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如今能够在朝堂上,平分秋色的唯有身为监国太子的靳尹与凌首辅。
那么,谁才是眾人眼中最可能被怀疑的人选呢?
「凌首辅啊……」
常瑶微微瞇眼,听着不远处那些宫人们越发激烈的议论声,一颗心不由得逐渐下沉。
凌首辅掌握权势已久,势力根深柢固,纵然如今部分势力遭到靳尹拔除,但仍旧掌控半璧江山;凌思思身为太子侧妃,背倚首辅势力,任性妄为,于民间传闻中声望太差,甚至还有人将之称为“祸国妖妃”,要说一般人得知预言后的反应,定将会最先怀疑到他们俩身上……
但凌思思近来屡获圣宠,又有端午为之争光,一时风头无二,她想起那日于七星楼时,靳尹脸上不似作假的忧虑与急怒,常瑶一时之间有些难捏不准。
若是靳尹知道了这则预言,他会选择怎么做呢……?
对比眼下混乱的事态,製造一切乱源的司天监此时彷彿远离尘嚣,遗世而独立,显得格外寧静。
但儘管处得再远,若是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司天台上,一道人影默然佇立,俯瞰着白天的皇城,不同夜晚时万家灯火的璀璨,连绵巍峨的皇宫,櫛比鳞次的屋舍,熙来攘往的人群,此刻在他眼中都显得那样渺小,不知愁地生活着。
然而这世间,“愁”永远是解不开也捨不下的,一旦种下心间,便永困其中。
从来没有谁,是真正自由的。
步夜轻笑一声,「芸芸眾生,谁生谁死,皆握于君手,而君之命,却在我手。你说,这一局,是谁赢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人影步上台阶,来到了他的身后。
季紓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复杂,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沉声问道:「为什么?」
--这跟他们说好的不一样。
为了查明当年真相,还当年因此事受累的人一个公道,他们几人团结起来,早已说好里应外合,彼此互助。
这一次七星楼之事,为了掩盖刺客身分,转移焦点,顺道藉机旧事重提,散播旧时的那则讖语,结合七星楼意外,就是为了扰乱视听,试图引出当年司天监的真相。
但昨日司天监新做出的那则预言,分明不在计画之中。
步夜侧头看他,平静道:「没有为什么。」
季紓皱眉,「你知道预言一出,眾人目光便会转移,届时祸水东引,太子即会安然无恙,你我便功亏一簣。」
「我知道。」
他回答的太过冷静,让季紓不免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道:「你后悔了。」
他如此平静,丝毫没有一点被人拆穿的惊讶或心虚,甚至连解释也没有。步夜不是个攻于心计的人,更不擅长偽装,他看似随和,实则冷心,当年若非他们目标一致,他亦不会愿意替他掩饰身分。
如今他这般作态,便只能证明他后悔了,不愿再与他们做同道之人。
果然,步夜冷心一声,答道:「是,我后悔了。」
「你选择了他,须知人贪其利,与虎谋皮,来日亦会为虎所噬。崔司淮,」他沉声唤道,「你真要为了这样的人,背离本心吗?」
崔司淮,这三个字,彷彿一道咒语,自尘封已久的过去中,缓缓捎来一丝过往的微光。
步夜听着这三个字,微微恍神,视线落在了手中的星盘上,那星盘有了些年岁,是故去的父亲唯一留给他的旧物,凝视着它,彷彿在凝视着一生的挚爱般,目光恍惚而温柔;再然后,目光顺着一线折射的微光,一点点移动,看向身前的季紓。
眼前之人,身姿清矍,清正如松柏,皎若云间月,儘管在知悉他做出了何等事后,眼里亦无愤恨,看向他的眼中充斥着对美玉蒙尘的叹息与哀痛,只是对他择错的不捨。
步夜的目光闪动着,缓缓开口道:「事到如今,我没有做错。」
闻言,季紓目光一黯,似乎内心对他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令他不由得感到失望,不再言语,转身就走。
然,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我没有说谎!」
季紓目光一紧。
「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说谎。」步夜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平静,平静地看不出波澜,「不管是方才所言,还是那则预言--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