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赌

  亭子内,二人无声对视。
  凌思思笑盈盈地望着她,故意在她面前提及了这句话,分明是意有所指。
  谢媛心念微动,将两隻手拢在袖中,缓缓开口淡声道:「天下大事自有大人物担心,我不过一个普通人,又已出阁,你所提之事我只怕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家国天下,我以为国家安危,应当是人人有责的。向来听闻谢家景行含光,以雅正为训,世代簪缨,若是谢家主知晓国家有难,想来也不会坐视不管吧?」
  凌思思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书册,递到她面前。
  谢媛狐疑地打开一看,面色顿时一僵,「这是……」
  「这是一年来官员调动名册,可以看到在这一年之内,四品以上的官员已有不少为清流之辈,而除了科举入仕的士子之外,还有不少太子藉机提拔的新员,这一些人受了太子的恩惠,领着太子的恩情,自然与太子站在一块,到时候朝堂之上,又置我们这些世家于何地呢?」
  谢媛聪慧,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近来太子于朝中屡屡拉拢清流,明显欲削弱世家于朝廷的影响力,兼之凌首辅倒台后,世家一派更是大受打击。
  她默了半晌,扬唇笑道:「你多虑了,想我等世族歷史悠久,又有佐王开国之功,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撼动的了?」
  「你忘了凌氏之事吗?」
  谢媛一僵,似乎没想到她会将自家之祸直言不讳,反观凌思思却是平静一笑,道:「阿爹身为首辅,门生无数,可在皇权面前仍然说倒就倒,一朝重臣尚且如此,唇亡齿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凌氏的昨日,便是世家的明天。」
  谢媛的目光闪了闪,突然变得专注起来,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凌思思凝望谢媛,目光幽深,做了个人仰马翻的手势,「赌。」
  「赌?」
  「十日后登基大典势在必行,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这艘船不满意,那就换一艘吧。」
  谢媛心中一震,惊道:「你这是要谋反!」
  「这龙椅还没坐上,事情都还没定案呢。」凌思思眼珠一转,笑了一笑,「他是皇室近支,日后若能登位,至少在天下人眼里看来,江山并没有改变。」
  谢媛听着她惊世骇俗的话语,未置一词,她向来聪慧,任何事物几乎是一点就通,是非利弊亦是清楚分明,长于名门世家,注定她不能平庸的宿命。
  可既见过天地之广,又怎会安于深院内宅?
  两人视线相交,于一室沉寂中,几乎是一眼便看透了对方所想。
  谢媛挑眉,方才的惊诧不过一瞬,面上很快又恢復成如常的平静从容,修长的食指沿着杯缘轻划,语气似间话一般地道:「陛下病中,太子临危受命,有清流支持,民心尚在,单凭世家之力……还不够。」
  「那如果再加上兵权呢?」
  「你想说……萧家军?」谢媛微微瞇眼。
  「兰陵萧氏以军功起家,萧家军驍勇善战,又有从龙之功,比起其他,他们旗下有八万兵马,才是不可小覷的。」
  凌思思说的没错。兰陵萧氏与谢氏并称世家之首,同是昌明隆盛之族,谢家以诗书礼冠着称,萧家却是以军功起家,萧家军旗下八万兵马,才是他们能深根朝廷,使皇室忌惮的原因。
  这也是当初谢家为何让谢媛嫁予萧家,与萧家联姻之由。
  高门联姻,互相倚仗,方能成就世族繁盛不衰。
  谢媛如今的夫君便是萧家嫡子、未来少主,她需要谢媛以萧家少主夫人的身分为她牵线,讨得一个保证,让萧家站在她这边;而有谢媛出面,谢家想必也会跟进。
  谢媛想必也清楚这点,垂眸轻吹了吹新茶中的浮沫,悠悠道:「那我凭什么信你呢?」
  凌思思眨了眨眼,学着她的动作,也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不答反道:「我记得,从前在京城,你我并称大盛双姝,你还有个称号叫“大盛第一才女”,称得上是才貌双全,若能入仕,想必朝廷又多添一名猛员。」
  「只可惜,大盛开国以来,从未有女子致仕的先例……」
  「以前没有,不代表不能啊。」
  凌思思笑着接过了话头,那双杏子眼里此刻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异常夺目,令人不禁受到了她的影响,内心掀起阵阵波澜。
  「有才能的人,不分男女贫富,都应当有一展长才的机会,难道不是一种公平吗?大盛人才济济,正当盛时,待新帝即位,是该让局势做出一番改革了。」
  谢媛直直地盯着她,好一会儿,方才长叹道:「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不对噢。」凌思思轻笑着打断她,「应该说,是“你们”才对。」
  两人相视一笑,原本胶着的气氛随着这一笑,顿时轻松不少。
  她没有说破,可彼此却都心知肚明,那个话里没说出口的名字,便是两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半晌,凌思思才收笑敛容,坐直身子,正色道:「不过,言归正传,方才那些话是我心里真的这么想,而不是为了拉拢才说的交易条件,我是真的希望未来能够越来越好,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舞台,过上想要的生活。」
  因为,唯有所有人都好,没有遗憾、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的未来,才是属于他们的happy ending --
  真正的HE。
  谢媛一怔,隐有动容,她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端起眼前的茶盏,朝她恭敬道:「你方才所言之事,我必尽力而为,也希望有朝一日,你我都能得见盛世清平。」
  凌思思也端敬地端起茶杯回应,杏眸极亮,与她相对,「敬诺。」
  朝阳殿内,香烟愈浓。
  随着方才对话的匆匆结尾,两人皆有些尷尬。
  那句未尽的告白,还有她说关于他问题的答案,不管是哪一个都透着引人遐想的曖昧,既透出点明白的希冀来,又留有三分馀地,彷彿一根无形的丝线缠在他的心上,七上八下,摇摆不定。
  陆知行犹豫片刻,到底耐不住内心来回辗转的煎熬,欲开口再探究竟,冷不防门外小竹忽然闯了进来,炸炸呼呼地道:「殿下、君上,外头……外头有人求见。」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正欲开口,不防被她这么一闯,到了嘴边的话反倒怎么也说不出口,陆知行脸上乍情乍白,甚是精彩。
  他忍着怒气,烦躁道:「说清楚点,怎么回事?」
  常瑶也有些担忧,小竹素来办事妥贴,识得大体,平常有人在时定不会这般莽撞,能让她如此焦急想来是出了什么事。
  小竹说不清楚,连忙出去喊来外头的人,但见一神色焦急的小廝很快进得屋里来,朝常瑶匆匆行礼后,逕自向陆知行稟道:「君上,不好了!商会送去西南的那批货出事了,恐怕无法如期交货啊!」
  是衡阳商会的人,陆知行认得。
  可还来不及辨明其中真假,便被他话中的消息震得一惊,忙不迭沉声问道:「西南那批货不是早送出去了,缘何还能误了期限?你倒是说个明白。」
  「商会收到的消息称通往西南之间的道路不知怎的断了,所有送往西南的商货皆卡在半道上,那是进退不得啊!」
  「西南?」常瑶皱眉,「我朝通往西南只有一条官道,这几日也没听说有什么事故啊。」
  官道为官府所筑,亦归各地官府所管辖,若出了什么事必会公告週知,且商会行商遍地,自有自己的消息网,可陆知行回顾这几日的商会匯报,却都没有关于西南的消息。
  西南官道是大盛通往西南边境的唯一出入通道,同时也是唯一连结西啟的路径,而通道贸然中断,朝廷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要嘛是消息还没来得及传回帝京,要嘛就是有人蓄意隐瞒。
  然商货卡关的消息都能传回来,可见此事已非这一两日的事,不可能是时间问题,那么便只会是因为旁的原因。
  「难道……是西南又出了什么问题?」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陆知行和常瑶相视一眼,竟是都想到一块去了。
  联想到从前西啟的手段,再看几日后的登基大典,两人心中俱是一沉,生怕心底那个猜测真的成了真。
  消息由衡阳商会传出,陆知行自然责无旁贷,他率先开口,主动道:「事不宜迟,先回商会,召其他人过来总行,我要知道关于西南发生的所有事情经过。」
  他连声吩咐小廝下去准备,一路走到了门口,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身后的常瑶,依旧如往常一般,照例道了句:「你放心,有师兄在呢。没事的。」
  常瑶闻言,微微一愣,这一句从相识时便有的习惯,她早习以为常,可不知为何今日听他这么一句,却觉得心头微暖,好似什么都被熨平,再无忧患。
  小竹在一旁,唤了几声,才堪堪回过神来。
  「殿下,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在想……」常瑶语气一顿,「我希望我想的,是错的。」
  高台之上,步夜衣袖被寒风拂动, 袖边像两片曳然坠落的叶片,仰头望着头顶的天幕,沉吟不语。
  在他的身后,还站着几个宫人,怕惊扰少年,全都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半晌,他才低头摆弄着手上的星盘, 沉吟片刻后转个头来,视线颇淡地在眾人身上扫了圈, 缓缓开口:「月侵太微,岁犯梗河;国有谋兵,四夷兵起。」
  他语气一顿,伸手指向西南的方位道:「岁星所在西南,来侵我朝,边境有忧。」
  眾人闻言大惊,既为了他的这番话,亦是为了几日后的登基大典。
  太子登基的日子就定在几日后,若是司天监此言为真,外敌来犯,边境动乱,坏了太子继位大宝的大事,那可就非同小可了。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道:「那敢问少监,该如何是好呢?」
  「是啊是啊,此等大事,不可拖延,还是请少监大人随我等亲自走一趟,也好向殿下叙明吧?」
  几人纷纷表示,他们说不清楚,希望步夜亲自随他们走一趟,一来也好说明清楚,二来也少了太子迁怒他们。
  步夜何尝不知他们的想法,却并未遂了他们的意。
  「不必了。」他拢了拢衣袖,淡笑道:「你们只需将原话告知殿下即可。」
  「这……若殿下问起解法……」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世间万事必有缘法,就不必过于操劳了。」他嘴角微扬,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话,「更何况,殿下身边能人围绕,何愁解法?我就听说,殿下身边那位季詹事,足智多谋,又识趣知意,想来是没什么难得倒他……」
  步夜虽是笑着,话里却是不着痕跡的疏离,看这神态,几个宫人都是平素负责向太子传递司天监消息的,自然清楚再问下去也问不出结果,便只能訕訕地退下了。
  「崔司淮。」
  角落一道嗓音响起,步夜闻声回头,见季紓不知何时来到司天台,肩上沾了些枝头融雪凝成的雪水,沁成小片深色的濡湿,月白色衣袍外套上银灰大氅,立在高台之上,迎风而立,端的是风骨峭峻。
  季紓声线细腻如玉,此时望着他开口的话语多少带点无奈的意味,「你到底要与多少人说我的不是?」
  「这有不对吗?我这可是在夸你啊。」
  步夜好笑地瞥他一眼,自顾自地转身,半点也没背后说人长短的自觉,步回了司天台边缘的栏杆旁。
  季紓摇了摇头,跟着走上前去,望着底下的万千灯火,想起方才听见的话,皱了皱眉,「边境将有动乱,得趁早通知太子做准备才是。」
  步夜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只怕不需要你通知,太子早就准备好了。」
  季紓一愣。
  「梗河星为㦸劔之星,若星不见或进退不定,则锋鏑乱起,指向西南,为西南之境将有祸患之兆。但这祸源追根究底是在朝中,你觉得是为何?」
  「你的意思是……此祸源自朝廷,难道有人勾结外敌?」
  步夜但笑不语,只伸出手指,指向了头顶上,「或许,再准确一点……」
  季紓顺着他的手势看去,只见天幕之上,星汉错落,映着沉沉夜色,闪烁迷离,而一切谜底皆蕴含其中,待他步步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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