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乐宴平不信神佛,他觉得萧季渊应该也不信,但奈何古制不可违。
  就像萧季渊的字一样,无论往日里有多么的豪放不羁,到了这殿前,他也得规规矩矩地写下一堆工整的蝇头小楷。
  时间一晃又是三日,或许是往生咒起了作用,长明灯火始终明亮安定。
  厚厚一叠的帛书在僧人的诵经声中被投入了火盆,素白被火舌舔舐成了焦黑。等到他们再次离开后,萧季渊面前的几案上只余下了最后一张帛书——
  上面将由新君为先帝作下称功颂德的悼词。
  然而这一次,萧季渊却迟迟没有落笔。
  仅剩他们二人的殿中,唯余墨条划过砚台的轻微声响。乐宴平就这样沉默地磨了许久,直到耳畔忽然响起一声略带嘶哑的问话:
  “乐昭,你觉得父皇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是自先帝崩逝以来,萧季渊同他说的第一句话,然而乐宴平却不能回答。
  他顿住了磨墨的手,道:“你不该问我的。”
  浸润了墨汁的毛笔被轻轻放下,萧季渊垂眸望着未有一字的素帛,声音清浅:“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父皇大抵是不想要我的诔辞的……乐昭,你还记得前年南巡的时候,我们路过的那处村庄么?”
  乐宴平稍愣了愣,但很快他便记了起来。
  那是他们回京路上发生的事。
  先帝突发奇想地临时改道,叫侍卫行了一条阡陌小路。本意是想借机瞧瞧百姓们秋收的盛况,却不料茫茫稻海四下无人,入眼唯见丧幡飘摇。
  数里白衣缓缓而行,哭声震天哀婉凄绝。
  随行的公公被这情形吓了一跳连忙让侍卫易路而行,然而却被乾安帝制止了。
  他们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送葬的队伍,直到彻底望不见了才悄然离去。
  乐宴平不知道萧季渊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事,但他没有问,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下文。
  萧季渊顿了很久才继续道:“父皇后来遣人去查了下,那天出殡的是当地一位远近闻名的儒商,而原本真正的送葬队伍其实只有其中的三成。”
  “剩下的那些人是自己来的。他们主动披上白衣加入了队伍,只为能送他最后一程。”
  听完侍卫回禀后,已经年过半百的帝王独自静坐了一整夜,第二日,他派人唤来了萧季渊。
  这是最令他骄傲的孩子,是大缙的皇太子,也是未来的天子。
  乾安帝静静地看了他很久,开口向他讲述了那位儒商的故事。然后,他问了萧季渊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也成了他逝世前最后的挂念。
  【阿渊啊,你说等朕死了以后,会有百姓为朕哭么?】
  萧季渊深吸了一口气。
  “乐昭,”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问:“你说,会有么?”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似有何处吹来了一阵凉风。长明烛火明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何人未尽的执念。
  “我不知道。”
  在几欲凝滞的寂静中,乐宴平轻轻地开了口,“作为史官我无法评判。但作为乐宴平……”
  “先帝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样么……”萧策呢喃着闭了闭眼。
  摇曳的灯火不知何时悄然安定,而自开始守孝那天起便始终挺直的背脊,也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些许的放松。
  “如此,那便足够了。”
  长明灯安安稳稳地燃了二十七日。
  而在最后一日殿门开启之时,萧季渊已然脱去了一身缟素换上了冕服。
  很快他便会离开相国寺去进行登基大典,但在这之前,他还需要完成一次祈福。
  但这一次不是为先帝,而是为他自己。
  萧季渊亲手取下了曾经,他父皇继位时悬挂的那只铃铎,然后他拿着自己的那只抬眸望着那一角空荡的屋檐许久,忽然转身冲着乐宴平招了招手。
  “乐昭,过来,和我一起。”
  闻言,众人皆是一怔。
  乐宴平站在原地小声道,“皇上,这不合规矩。”
  萧季渊眯眯眼,陡然换了语气:“朕命令你,过来。”
  乐宴平:……
  纵使狠记了萧季渊一手,乐宴平也终是难违皇命地随了他的意。
  铃铎被他们一起挂上了屋檐,在微风的轻拂下发出了第一声当啷脆响。
  “乐昭。”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萧季渊轻唤着他。
  “嗯?”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我的悼词可以由你来写。”
  “无论是作为史官,还是作为乐宴平。”
  【萧季渊,这不合规矩。】
  乐宴平知道自己应该这么说。
  哪怕是在千年后的如今,再次回想起来,他也依然这么觉得。
  可那时候,乐宴平偏偏就是应了好。
  当时的自己大概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叭。虽然……
  现在这么大半夜的不睡觉,偷摸爬起来看风铃的行为,好像也挺有病的。
  想到这儿,乐宴平不由得地笑了笑,但他也是没办法。
  白日里镜头跟得太紧,也只有在这寂静无声的夏夜里,他才能得这么片刻的清净。
  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他就这么支着下巴在夏夜习习的凉风中静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后,耳畔忽然响起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