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在这个叫李明夷的郎中落入牢狱后不久,身在洛阳的哥舒翰便连夜递来书信来保,史部少将军也曾下令不许折损他手眼分毫。这一时的气若随便出了,事后算起帐来,随便哪位都能把他千刀万剐。
尚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保下两回的李明夷压根没注意面前之人骤变的脸色,只将视线集中在拐角处正瑟瑟发抖的犯人身上。
他本也不是无故滋事来泄愤。
燕卒的脚步被拖下这半刻,李明夷终于有机会看清楚——被他们所带走的犯人双眼蒙白,症状典型,无疑是个白内障晚期的老年病人。
此前那个被所有官医所回避的猜测,也在这一刻被揭露无余。
在长安地牢的另一处,还关押着一批普通的百姓。而他们唯一的错误,就是患上了和安禄山同样的眼疾。
和植皮一类手术不同,金针拨障术在这个时代已经很流行,即便官医们誓死不从,总会有其他医生愿意为安禄山服务。就算唐人医无人肯应,擅长外科的胡医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效忠的机会。
这些病人是作为实验的小白鼠,为安禄山的医生精进手术技术的。
只要手术效果一日不令安禄山满意,就会有更多无辜患者被掳掠至此,成为金针下的实验品。
“我有个办法。”这无数思绪在一瞬闪过脑海,李明夷以沉淡的口吻接下对方的怒呵,“可以令阁下免于这项苦差。”
面前怒气冲冠的燕兵明显愣了愣。
其他监牢中官医们也遽然抬眸,眼神充满了怀疑与震惊。
李明夷将目光远远投向茫然睁着眼睛的老人,徐徐露出一个宽慰的神情.
一听他改口,监牢让两个狱卒留下看守,立刻去禀报此事。
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官医们,此刻也顾不上会不会被听见了,趁此机会赶紧询问:“你所谓的办法,莫非是……”
“手术。”
面对一道道从黑暗的监狱中头来的目光,李明夷慢慢吐出这二字。平徐的一句话,却像一块巨石落水,顿时惊起轩然大波。
“你糊涂!”呵斥的声音压不住激愤,甚至也不顾会不会引起狱卒的注意,“安禄山是何人你难道不知?为贼行医,如同叛国,你如何对得起王焘公往日的教导?”
即便白内障手术不是决定安禄山性命存亡与否的关键,甚至燕军医也可能窃学成功,可行与不行却是他们作为大唐官医的立场。
“李郎是为了救出其他无辜病人。”裴之远很快出声制止了对方的责难,但显然也不甚同意李明夷的做法,严肃劝道,“大局当前,孰轻孰重,你要分清。”
他仍以一个师长的身份诚恳劝诫,却听对方以认真的口吻反问:“孰轻孰重,如何分清?”
裴之远一时默然。
天下苍生为重,个别性命为轻,这个道理他明白,李明夷也绝非不懂。但从一个医者的口中说出,则实在有悖本心。
“取之为重,舍之为轻。”
回答的却是连日寡言的谢望。
李明夷看不见此刻他的神情,但能从那冷静至肃杀的声音从想象出对方决绝的眼神。
“叛军已犯国都,若我等为官医者都顺从安氏,如何能令天下百姓信服?民心不定,以何抗燕?”谢望顿了一顿,语气愈发冷硬,“从陈留陷落起,谢某已做好了无任何人事不可牺牲的觉悟。难道到了今天,你还天真地觉得可以靠医术拯救所有人?”
他声调不厉,却坚决异常。
即便是牺牲此身,舍去医者的尊严,也决不能做出求全之态。
一番掷地有声的发言,不光让官医们连声附和,也令被质问的李明夷哑然片刻。
取舍,显然又是一道电车难题。
以医者的本心是绝不至于见死不救的。但在更大的代价面前,牺牲少数人或许才是理智的做法。
谢望一向比他想得更深,思量更远。
对方以质问提醒他——现在改掉这个主意,扳动那个决定牺牲者的拉杆,一切还来得及。
就在众人都以为李明夷被谢望说服时,却再次听见这人以同样的坚决回答:“我不是拯救天下的英雄,但绝不放弃可救之人。”
“没有人生来就应该为了大部分人牺牲。”他说,“他们都是普通百姓。牺牲普通人的性命来成全气节,在我看来不是意气,而是懦弱。”
此言一出,四下一片寂静。
就连偷偷倾听着两人争辩的燕卒也一时不知该不该出口制止。
片刻,那监牢终于折回,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畅快笑容来到李明夷面前:“好小子,走吧!严公想亲自见你一面。”
*
“你所谓的手术……”
一位不甚年轻的官员,看模样已经是不惑之年,松弛的眼窝中挂着深深的疲惫。但那双属于汉人的沉黑眼眸依旧十分犀利地扫视过眼前的中原郎中,眼神略微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讶异。
李明夷以对方可以听懂的方式精简表达:“切开眼睛,将里面的白.浊取出,就能令陛下重现光明。”
从原理上来说,这倒和金针拨障术十分类似。
可这番操作听起来却比金针刺目更加恐怖几分。
对方想了一想,犹豫地问道:“此法,你可有十成把握?”
“任何手术都没有十成的成功率。”李明夷的回答让对面的官员皱了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