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洛都的纨绔当然不仅仅只是逃学和在平康坊里招猫逗狗。
  纨绔们服宿从笙,是因为他高高在上的门第。
  而听从陆嘉木,则是因为他最狡猾聪明。
  陆嘉木立在高墙下,梅枝的阴影投射在他雪色的衣袍上,像是白宣上挥洒的几笔水墨丹青。
  他觉得差不多了,脸上一如既往带着清浅的笑。
  “行了,别打得……”
  别打得太狠,不然,那个看起来便很骄傲的郡主想必轻易释然不得。
  话犹未落,一道鞭子破空而来,猛地抽在他脚旁,力道之狠,让人感觉到脚下的泥地都颤了颤。扬起的灰尘飞扬,铺满了他雪色的衣袍,陆嘉木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
  一道纵深的裂痕在泥地上撕开,刺耳的声响惊得那群纨绔骤然愣住。
  谁,谁敢拦他们欺负一个马奴?
  第57章 郡主与马奴(11)
  陆嘉木缓缓转过脸,薄而浅的阳光落在他身后,高挑的少女站在那儿,神情不见喜怒,那只素色的、他们向来认为只能拈花抚琴的手里,执着一条四尺余的马鞭。
  “你们,在做什么?”
  果然如陆嘉木那日所听到的一样,是把空山沥春雨的好嗓子。
  他张嘴,想好的说辞在口中打转,饶是他巧舌如簧,也没想到朝笙会这样出现。
  “宿从笙,你说。”少女声音格外的冷。
  在这个时代,奴仆被欺负,对于主人来说,也是一种羞辱。
  朝笙走上前来,腰背仍笔直。
  宿从笙看向他的姐姐。
  她果然生气了,然而他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开心,那些发泄般的拳头落下去,怒火汹涌冲刷着他,然而激烈的情绪褪去之后,他还是觉得空荡荡的。
  可他不想低头,梗着脖子,道:“没什么,看他不顺眼而已。”
  话也是实话。
  再说,贵族打一个马奴,何须解释。
  周围的纨绔也不觉得朝笙的怒火可怕。女子的性情有千种,性子烈的,也不过像爪子利的猫儿,徒增点趣味罢了。世有礼教尊卑,纨绔们在女子面前,向来有恃无恐。
  哪怕是城阳,也是借着帝王与太子的威势高高在上。
  然而朝笙并不是宣朝的人。
  她得到了答案,便不再费口舌。
  青州的纨绔打得,没道理洛都的她就要忍耐。
  鞭子落下去的时候,纨绔们犹还不可置信,那条马鞭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装饰,它修长,坚韧,握在那位郡主的手中时,显得格外的遒劲有力。
  纵是冬日里的锦衣厚重,也抽得筋骨生疼。绸缎的面碎裂开,飞出里头白色的鹅羽。
  林坚眼睁睁看着鞭子抽来,狠狠飞到了眼前,他条件反射地闭眼。向来是林坚欺负他人,陡然间被鞭子抽中,皮开肉绽的疼痛太剧烈,他脑中充血,居然晕了过去。
  宿从笙都呆住了,然而鞭子一甩,缠着他的脚狠狠往前抽去,他和那个马奴一样,狼狈地跌倒在地。
  锦靴脱落,打了个滚,混在了泥地的灰尘里。他的脚露在空气中,冷风让他养得很是娇贵的身体都发了个抖。
  他看向朝笙,而她眼中连往日的促狭逗弄都没有。那双琉璃似的凤眼冷得惊人,全然不带一丝不忍。
  “宿朝笙!”他强撑着,大声地喊她的名字,咬牙切齿,色厉内荏,“你居然为了一个马奴打我!你疯了吗?”
  “我是你弟弟!”
  宿从笙越说越委屈,痛意太清晰,他能想象到身上会有多少条触目的淤痕,而她神情冷漠而轻蔑,丝毫没有看重他的意思。
  他居然捂着脸哭了起来。
  “所以呢?”朝笙不为所动,她很少被情绪支配。
  可那个她从曲江里捡回来的马奴,被人欺辱,满身脏污。
  “他是我的马奴。”她看着宿从笙,他似乎终于回神,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是她的马奴,她的所有物,任谁都不能去染指。
  他委屈得放声大哭,狼狈不已,他不懂,明明有着一半相同的血脉,她又为何不能把他看作她的弟弟呢?
  宿从笙并不明白,原因是他们相同的那一部分来自于宿文舟,而这个人,在十几年前的夜里,任由狄人在他眼前杀死了他的妻子,而他则抛下女儿仓皇逃去。
  他们相似的部分反倒让朝笙厌恶。
  陆嘉木怔怔地看着朝笙收拾完他们,又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转过了身来。
  他对上了这双美丽的眼睛。
  他忍不住想走过去,又怕这女孩轻易便看得出他的心思,他自觉自己掩藏得很好,何况,他今日不过隔岸观火,没有一道欺负马奴,甚至在她出现时正想开口阻止——
  但朝笙扬起个嘲讽的笑,手中的鞭子落下,划过空气时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声。
  “差点忘了。”他于清晰的疼痛中听到那空山新雨般的声音道,“你笑起来可真恶心。”
  陆嘉木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常年挂在脸上的笑面。
  纨绔们意识到,宿从笙的姐姐确实跋扈无忌,当街打架约莫也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流言。
  那样一双美的手,当得上一句纤素柔荑,可握住了鞭子时,莹白的指节分明,哪里还有他们想象中的脆弱无力。
  身上的痛意太明显,这群没受过皮肉之苦的纨绔们疼得直哆嗦。但对上那双含着冰的丹凤眼,他们什么话也不敢骂出来。
  宿从笙终于止住了眼泪,他觉得丢人,更觉得心里的委屈无穷无尽,他眼睁睁看着朝笙收起长鞭,转身朝那个马奴走去。
  纨绔们难得在同龄的人身上吃这样的大亏。在书院里欺负一个马奴,夫子们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和一个宿姓的郡主闹起来,就不好收场了。
  宿从笙尚且被他姐姐打哭,纨绔们只好忍着痛,踉踉跄跄地跑开了,哪里还见先前的威风。
  池暮被他们摁倒在地,他仰着面,怔怔看向走到了他面前的朝笙。
  他想,又一次了——他浑身狼狈不堪,伤痕累累,此时白日高悬,而她站在他身前,一如那个冬夜时一样垂眼望向他。
  “不会还手吗?小马奴。”
  梅花开在她的身后,衬得她皎然若皓雪。
  风起了,有一朵梅花飘落在她的衣襟,那些压抑着的怒火和恨意缓缓散去,他看向朝笙,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他在呼啸着的北风中听到自己越来越明晰急促的心跳,震耳欲聋。
  她樱色的唇瓣开合,说的什么,他全听不见。
  朝笙凑了过去,在少年黑黝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的倒影。
  “傻了呀?”她声音带着些懊恼。
  砚白终于不再焦躁,它轻踏马蹄,走过来拱了拱小马奴的头。
  池暮终于回过神来。
  他听到自己以无比沙哑的声音解释:“郡主……我刚刚没听见。”
  朝笙干脆蹲了下来,打量着他的脸,有一道青紫的痕迹从他的脖子上蔓延,小马奴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朝笙耳旁响起好感度的波动,这个在第一面仅仅给她五点好感的小马奴,终于好像开了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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