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金明池上,波光粼粼,玄衣白发的神明点头,抿了口玉盏中的灵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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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着天帝的作派,上神烛阴既来了,惯常是要设宴的。
时暮随意寻了个理由拒了,天帝思及寿宴将近,便也没有坚持。
二人出了繁英阁,行至白桥,琴音已不闻,唯有白鹤掠过金明池。
天帝很是健谈,又存了要与时暮亲近的意思,及至将他送至了胤乾宫外,这才作罢。
“朕尚还有一些政务要处理,便送到这儿了。”
时暮微微颔首,道:“帝君费心了。”
若宣珩在此,想必已百无聊赖,说来,虽都道长晏肖似天帝,司命星君觉得长晏很好,却不大喜欢九重天的这位贤明帝君。
宣珩的不喜来得毫无根据,仅凭直觉,最后他断定这是因为天帝是他的顶头上司。
打工人讨厌老板简直理所当然。
谢绝了殷殷相送的仙使,时暮看向翻涌的云海,知道丹若殿就在云海之间。
先前觉得两仪学宫的人情麻烦,现在倒还有些遗憾。
私心分明,来九重天其实是为了见她。
待到此时,却又踌躇。
老师要见学生,长辈要见晚辈,天经地义。
可时暮已经不愿将自己置于这样的身份里——这份不愿隐秘地烧灼了许久,直到他行至白桥,惊鸿一眼时,终于燃烧到了顶峰。
但朝笙与他并不相同。
她这样年少,真真切切视他为师为长,于是这份烧灼的情感便显得卑劣起来。
宣珩的话本子里只写风花雪月,两心相许,却不写身份有如鸿沟难越时,如何周全鸿沟对面的人。
不是用话本子里那些伤害、强迫、偏执,诸如此类来得一个结果。
诚然今时今日,对于时暮而言,天地间近乎无拘无束,他若想要的,其实都能唾手可得。
那份唾手可得里,不包括人心。
可独自活过漫长的年岁,时暮觉得,有的话,不说也无妨。
“上神,在想什么?”
她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
他一怔,循着声音看去,却没看到朝笙。
“我在这。”朝笙笑嘻嘻地从高墙一跃而下,轻盈落定在他面前。
自己竟然已不知不觉走到了丹若殿外。
时暮在心下叹了口气。
于是遥遥一望的绯衣站到了他的身旁,同暮色一样,与影子重叠。
他不自觉也笑了:“先前同我说练舞无聊,现下这样开心。”
“因为上神来了。”
她的话里是漫不经心的快乐。
朝笙侧过脸来看他:“一想到祭祀之后,我就再也不必跳这一支舞,这些时间也不算什么了。”
“我想去钟山,学更多更多的术法。”
时暮的心中喜悦与遗憾同时滋生。她的信赖有如双刃的剑,她确实亲近着他,也确实将他视作纯然的尊长。
“除了钟山呢?”
“人间。”朝笙说,“蜀州的天险,青州的桨声,霖州万里的风沙,洛都的烟花,我都想去看。”
“你和宣珩、小白所见的那些,我也想亲眼去看。”
“九重天说坏不坏,说好——也不是很好。”
朝笙看向时暮,眼中笑意愈深:“上神,你这是什么表情?”
时暮一愣,便见她探手,在他眼前挥了挥:“眼里和映着月亮一样?感觉要碎了。”
“这是什么形容?”他桃花般的双目微弯,“但我确实有些替你难过。”
“世间繁盛,逍遥以游,漫长的寿数才有意义,不是吗?”
朝笙想了想,道:“是这样。”
“但我暂时还不能。”她轻轻旋身,裙裾蹁跹如榴花,“在我跳完这支祭舞前。”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游离在九重天外。我是天魔,而非天族,一字之差,截然不同。”
“凤燃总与我作对,我的名声嘛,大家也有目共睹。”
“母后想让我跳这支舞,其实是为了长晏。无论她的初衷如何,这些年来,她确实将我抚养长大,而长晏纵然自己身不由己,要做孝顺的孩子、要做贤明的储君,也依然顾我良多。”
“所以投桃报李。但等到祭祀结束——”
朝笙的手虚虚比划了下,“上神,我要去恣意的活。”
他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心里涌胀着酸涩的起伏。
其实存在另一种可能,只要她吐露半分厌倦,他能替她劈开眼前困扰她的一切。
但她凛冽的性情里包含奇异的温柔,这种温柔很敏感,仅仅落在她所在意的人和事上。
他尊重她的一切所求。
“那么,我在钟山等待着那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
她微微偏头,等待着他的话。
而他霜雪似的长睫低垂,问道:“朝朝,想去人间先看一下吗?”
朝笙点头,又指向将要坠落的金乌:“但这一天,就要结束了。”
“它可以飞得稍慢一些。”
玄衣白发的神明抬手,金乌的羽翼渐渐缓下,一如五千年前,它曾为一个人提前飞离扶桑的枝桠。
五千年前,五千年后,时暮的初衷,并未有任何不同。
第264章 落花时节(17)
云卷云舒似乎也随着金乌的翅膀而迟缓了下来,朝笙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不由得屏住。
冥冥之中,她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样的景象,她并非第一次得见。
可记忆里,只有九重天无尽的云海。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时暮说,“金乌迟归几个刹那,人间已过去数天。”
“要一起去看看吗?”他微微倾身,然后看到,她的眼中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赤色的龙转瞬出现,暗金的眸子倒映着绯衣的少女。
“去!”
她搂住了烛阴的脖颈,笑着答他,而后翻了上来。
“抓紧些。”他温润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点刻意的严厉,“龙角不行。”
朝笙抱得更用力了些:“走吧。”
长风万里,从游九霄,她不问缘由,任那呼啸的风拂过她微微发热的耳尖。
穿过重重的云海,渡过浩瀚的大泽,赤水的尽处,舟舫泊在夜色上,岸线连绵,码头的灯火之后,更为繁华的城池璀璨如白昼。
烛阴在将至人间前化作人形,乌发玄衣,手中的青玉扳指变成挽发的簪子。
他接住了朝笙,带着她一同在无人的暗色中落下。
“头发的颜色还能变么?”朝笙问。
“朱颜白发,总是有些奇怪的。”时暮来过许多次人间,早已习惯先在头发上施一个幻术。
朝笙向前走了几步,重重的树影之外,高高的城楼上挂着数十盏橙色的灯笼。
“这是哪?”
时暮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开敞的城门,并未作答:“人间有十四州,其中东极之州多水泽,最为富庶繁华。”
朝笙知道了:“是不是青州?”
越往前走,烟火气息便越浓。
四通八达的水系之上,满载货物的小舟经过了朝笙,船娘子听得她的话,朗声道:“最为富庶繁华的,当然是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