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丁曼一身戎装入帐,年在二十上下,是女子卫队中唯一通音律的人。女皇陛下记忆超群,因材用人,此时她轻凝双眉朝着帐门方向,双腿交叠,看似松闲,却又带着一股雍容绰约,不怒而威的风范。
丁曼只望了一眼,就赶忙垂眼抱拳。
“回陛下的话,小人没听过鬼怎么哭,听那硖中呜声,非要形容的话,倒有些像风吹山里孔窍发出的厉声……
“若要形成这种瘆人的效果,窍穴必然窄深,小人辨出大约有六七个不同的来源交织在一起,但具体的方位……”
说到这里,丁曼耳根子发红,惭愧地低头:“小人无能,没有听出来。”
谢澜安却露出了然神色,褒奖丁曼已经做得很好。
果然不出她所料,尉人做戏做全套,阴兵是假,那鬼哭亦是人为弄出的勾当。
“今夜朕带人再探黑石硖,寻出风窍方位。”
帐中诸将正各自琢磨对策,还未明白皇上为何重视那几个风口,一听这话,齐齐变色。
“不行,我不同意!”
最先开口的是谢丰年,也只有他敢这么跟谢澜安说话。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劝阻。
“陛下亲临前线,已是冒险,万万不可再涉险地!”
“主危臣辱,末将等纵使无能,也愿舍身前躯,断不能让圣上以身犯难。”
“非朕逞强做作。”谢澜安淡然摆手,眸中光亮仿佛摄取自太阳之光,精熠璨发,环顾四周,“而是即便破除风言,这仰攻的仗依旧不好打。”
“让我军相信没有阴兵还不够,重要的是让敌军相信,真有阴兵。”
百里归月被这句话绕得微怔。
反应过来后,她蓦然转头看向谢澜安。
一帮带兵的大老粗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放下心来,幸好不是自己蠢,大家都听不懂。
刘时鼎尴尬地假咳一声:“陛下神智过人,非凡俗能及,能不能……给个明示?”
谢澜安笑了,身子微微前倾,摇扇风流。“你们说,伪朝想出这个阴损的法子,会否提前将计划告知全体尉兵?”
“当然——不会。”
冷静下来的谢丰年望着阿姊胸有成竹的神情,一边猜想她打算做什么,一边在地上踱步子,抻晃肩膊恢复躺懒的肌肉。“事以密成,如果尉军主将告知了全军他们的布置,那只要尉兵被我们俘虏一两个,严审之下,对方的底牌就泄露了——那些核心之处的布置,一定只有尉军的少数心腹知道。他们只有连自己人都骗,才能骗过我们!”
在谢澜安赶来之前,尉军确实达成了狠挫南朝士气的目的。
之前节节败退的尉兵,也是当真相信得道高人为他们招来了阴兵助力,所以才全军鼓舞,士气大振。
“所以……”
刘时鼎不好表现自己还是糊涂,瞪起眼,“——哎哟小祖宗你别晃了,晃得我眼花。”
百里归月露出一抹笑:“所以,如果他们赖以取胜的‘阴兵’,‘投降’于大治皇帝了呢?”
谢澜安道:“尽快找出风窍,阻断‘鬼哭’,让普通尉兵摸不着头脑是其一。那些风窍的附近,必有隐秘的放箭点,之后有劳刘将军冒些风险,带兵换上犀甲铜头枪,抢占射击高位是其二。”
她的指头敲在案上,一锤定音:“这仗,我们得智取。”
而除了她这敏通音律的江左琴品第一人,眼下还有谁有听声辨音的本事?
刘时鼎不知怎的,忽忆起当年陛下到竞陵大营,推演沙盘头头是道的风采。
他仿佛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何谢帅此番能忍住不来,反而同意陛下亲征。
——这位女君从未参与过一场征战,可她仿佛天生就是纵览全局,指挥中军的料。
其他将领对谢澜安的判断与决断肃然起敬,不敢再言谏。
可一国之君的安危有失,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踌躇之间,谢丰年站定,没再阻拦,而是道:“我护阿姊同去。”
他的伤还未好全,但是保护姐姐这件事,谁来也没得商量。
临机受命的刘时鼎同时立下军令状:“岂敢当陛下‘有劳’二字,陛下身先士卒,末将定不辱命!”
当晚,谢澜安用过营地的灶饭,换上一身夜行服。
拗不过谢丰年,她贴身穿好小弟常年不离身的精钢软甲。除了丰年、宝姿二人,她又挑选十名武艺精湛的女兵,只待入夜。
月黑风静,数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影子,如疾鸟般潜入黑石硖口。
南军白天才来探过一回,不敌撤出,依谢澜安设想,尉军今夜的防守必然松懈,这也是她决定今晚探个回马枪的原因。所以她不大担心自己,一进谷口便专注地侧耳倾听。
谢丰年和贺宝姿却比自己的脑袋挂在裤腰袋上还紧张,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四周。
俄而,如泣如诉的声音幽荡在耳边。
谢澜安浑身一震。
设身处地,与听旁人之口叙述完全不同。仅仅一个瞬息,谢澜安便仿佛回到了那片妖魑举火,昏雾拥沙,渺渺冥冥不得超生的鬼域。
“陛下。”贺宝姿径先发现谢澜安的异样,紧张地压低声音。
谢澜安抬手止声,她闭上眼,侧转无一丝血色却镇定如故的脸,细听风声的变化。
“北乾位,南坤位,西离位,东坎位。”谢澜安心中默念着,一抹戾色攀上她雪薄的唇角。果然是个倒行逆天的人物,敢反坐八卦!
她在江左被骂了那么久倒反天罡,没想到有一日倒要与人比比邪性。
玉冠束发的女子目光清凛,好啊,那就看谁收得了谁。
她睁开眼的霎那,笼在残月上的翳云散去,露出几缕朦胧而神秘的光华。人的影象浮现在石壁上,山崖间一静后,响起兵丁警戒之声。
“戒备!有敌袭!”
随即,弓弦四动,箭镞齐发。
“走!”谢澜安环望山头,借着月光快速扫视出八个风窍的大略位置,即命撤退。
片刻后,谷外响起数骑远去的蹄声,石硖中惟余空弦。
——“又有人闯硖关?”
灯火通明的军帐里,步六孤玉勒停下大块朵颐的动作。
他用切肉的银匕首指着进来的牙门将,双目射出精光:“看清楚了吗,领头的真是南朝女帝?!”
此人乃尉朝兵部尚书步六孤曼如之子,也是守黑石硖的主将。
谢澜安登基时布告天下,步六孤玉勒自然也听过南朝国书,那个被太后娘娘批为可抵边关十万雄兵的奇女子,非但自己当了皇帝,改玄为治,还要御驾亲征。
在南师到来前,步六孤玉勒着实重视了一番,按马道人的计策,加紧军中布防。
谁知今日初次交锋,那些拿刀的娘们和之前的软脚虾一个样,没费什么劲就给打了回去。
步六孤玉勒很高兴,道女人就是女人,御驾亲征也不过唬唬三岁小儿。
晚上分炙庆功,正开怀畅饮,不料又闻警镝。
“只隐约见十几个人影围护着一人撤退,那人身形纤细,至于是不是南朝女帝……难以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