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慕厌舟抬手触向宋明稚发间的凤簪。
  宋明稚目光倏地一凝,暗卫的本能催使他以指为刃,“啪”一声拍在了对方手上。
  凤簪随之坠地,生出一阵细响,浅金的长发忽如瀑布倾泻在榻边。
  慕厌舟:“……嘶。”
  世界,顿时安静了下来。
  宋明稚:“!!!”
  暗卫不得冲犯皇室,宋明稚从不曾料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会犯如此严重的原则性错误。
  ……一想到自己打了未来的天子,他瞬间万念俱灰,当下连埋在哪里都想好了。
  无暇深思。
  宋明稚连忙起身,向齐王告罪。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躬下身,耳旁竟然先传来一声……赞叹?
  “西域民风果然彪悍。”
  不是吧。
  负荆请罪·宋明稚:“……?”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宋明稚一点一点地抬起了眼眸。
  今天晚上,齐王始终目光清明、面色如常,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适,完全不像大病初愈之人。
  原主的话,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错已经犯下,宋明稚死也要死个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横下了心来,直接破罐子破摔道:“殿下的身体——”
  宋明稚原本打算旁敲侧击。
  万万没有料到,慕厌舟竟然半点都不避讳。
  他顺手抱起靠枕,倚在榻边,随口道:“装病而已,没事。”
  宋明稚喃喃道:“装,装病……”
  他不自禁用力,扯断了榻前的珠帘。
  慕厌舟默默地坐直了身:“。”
  宋明稚轻轻垂下眼帘……
  现如今,大楚积弊虽深,但是表面上仍能维持平静。
  按理来说,齐王本应该前往凭州出任“都督”一职,可惜因病未能成行。这一耽搁,直到三年后他才再获良机,手握重权、步入政坛。然而那时的天下,已是风雨飘摇,只剩下一个烂摊子。
  后世公认——
  这三年间,若是有殿下在朝中,事态定然会有所不同。
  宋明稚原以为生老病死,皆是天意。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病,竟然会是假的。
  鸳鸯帐下,玉珠滚地。
  嘈嘈切切,打碎了一室的寂静。
  宋明稚缓缓咬牙,攥紧了手心。
  齐王殿下绝不会平白无故装病,他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话已经说到这里,宋明稚索性打破砂锅问到了底:“殿下为何要装病?”
  慕厌舟眨了眨眼,“凭州山高水远,单单是路上,就要颠簸数月,更何况……”他起身,端起酒盏,理所应当道,“那种寂苦之地,哪里能比得上京城繁华?”
  宋明稚不信这个邪——
  他快步上前,追问慕厌舟道:“殿下贵为亲王,总不能真的装一辈子病,往后又有什么安排?”
  慕厌舟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往后……随便挂一虚职,当个闲散亲王,似乎也不错。”
  宋明稚:“……啊?”
  殿下当闲散亲王了,那这天下该怎么办。
  楚朝诞生之前,那短短一百年的时间里,天下政权足足更迭了七次之多。若是没有齐王,大楚也必将步它们的后尘,成为历史上又一个短命王朝。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乱世之中,战火连天。
  别说当什么富贵闲人,届时连逃都无处可逃……
  合欢香的药力愈发重。
  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宋明稚已彻彻底底地将历史抛到一边,全凭本能发问:“除此以外,殿下难道没有其他打算了吗?”
  慕厌舟缓缓蹙眉,陷入深思。
  几息后,他突然拖长了语调,故作认真地开口答道:“哦,还有——”
  还有?
  宋明稚的眼睛瞬间亮了回来。
  我就知道,齐王殿下的野心,定然不止于此。
  慕厌舟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道:“除此以外,还有与爱妃长相厮守。”
  宋明稚:“?”
  宋明稚踉跄着,坐在了桌案边。
  头晕目眩之下,他的天,终于塌了个彻彻底底。
  ……
  夜半时分,更深露重。
  宋明稚始终独坐桌边,沉默不语。
  慕厌舟没再多打扰他,转而朝门外道:“来人,清扫内室——”
  “是,殿下。”
  夜风灌入屋内,冲散了一室的旖旎。
  侍从俯首弓身,走进喜房,清扫起了地上的落珠。
  宋明稚则轻咬下唇,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齐王是已故的“贤平皇后”膝下独子,老皇帝虽然沉湎于酒色、不理朝政,是一个出了名的昏君。但是他对于发妻之子,向来非常关心。
  这一点后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同于前几代皇帝依靠宫变夺位。
  齐王从受封太子,再到继位登基,这一路走得名正言顺、毫无阻碍。不仅深受皇帝信任,就连朝臣也对他格外拥簇。
  宋明稚甚至找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需要韬光养晦。
  重生一世,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等等……
  重生一世?!
  宋明稚突然睁开了双眼,喃喃道:“……我知道了。”
  世上没有什么是独一无二。
  既然我能重生一世,莫名其妙地回到百年之前。
  那会不会也有其他的孤魂野鬼……
  占据了齐王殿下的躯壳?
  宋明稚蓦地起身,看向桌案。
  除了茶盏,这里还有一套笔墨纸砚。
  屋内的侍从忍不住偷偷看了过来。
  慕厌舟也好奇地凑上前:“你要做什么?”
  宋明稚起身站在了桌边。
  接着摊开纸张,将笔塞到了他手中,冷酷道:“写。”
  宋明稚上一世在宫中见过齐王的字。
  只要前的人写,他就能以此分辨出,眼前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写倒是能写,”慕厌舟虽有些疑惑,但还是配合道,“什么字?”
  宋明稚眼前的景物,正在摇摇晃晃。
  他用手指在桌上写:“我的中原名,宋明稚。”
  宋明稚七岁那一年,崇京大乱。
  沦为孤儿、流落街头的他,被带入暗卫营之后,才有了这个名字。而“明稚”这两个字,正是由当时的暗卫统领,从慕厌舟为一座书斋,所题写的匾额中取来的。
  宋明稚绝对不会认错!
  鸳鸯帐前,烛影摇红。
  灯火晃耀,映亮了杯中的美酒,与窗上的喜字。
  宋明稚于半梦半醒间凑上前去,垂眸就见慕厌舟提笔、落墨,转瞬,纸上便多了三个大字。
  ——蚕头燕尾、凤泊鸾漂。
  与那座书斋里的一模一样。
  慕厌舟放下了笔,颇为满意地转过身问:“怎么样,爱妃?”
  宋明稚:“……”
  这比杀了他还要他难受。
  他心如死灰道:“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困倦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宋明稚沉沉地闭上了双眼。他隐约看见……侍们从清理完落珠,随齐王一道,离开了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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