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江皠脸上扬起一个温润的笑,比起面前黑衣郎君的压迫气势,他周身温煦似毫无锋芒,从容道:“殿下,这如何能叫‘抢’呢?归根结底,选择的权力在贺娘子手中。纵使殿下贵为储君,可以为常人所不能为,但也无法强扭改变贺娘子真正的心意。”
容惟被他一番敞亮之言说得怒极反笑,嗤道:“不自量力,你既知道我的手段,就该不该来与我争。江家逐渐衰败,你是你们族中最前程的一个,十年寒窗,你背负那么多责任,难道都可以抛下么?”
江皠被他说中,闻言神色微变。
容惟嘲讽地瞥他一眼,江皠虽前途无量,但却顾及太多,有什么资本同他争?
况且,这江皠是不是不知晓,在济江时贺之盈有多喜欢他?
只要他令贺之盈相信他,不再顾忌他的身份,到那时,她一定会像当初在济江一样,满心愿意地想要嫁给他。
玄衣郎君利落旋身离去,孤傲身影在灯火之下拖出长长黑影。
-
夜幕低垂,此时已过宵禁,白日里喧闹繁华的京城寂静下来,陷入沉眠。
贺之盈已散了发髻,换上寝服,正坐在烛光旁,垂目翻阅着香方古籍,神情专注。
过了端午,香铺便要开张,开铺时准备售卖的香料已准备得差不多。
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她大抵还能推测这一阵子贵女夫人们的喜好。
但她毕竟前世也未活多久,过了这段时日,可就说不准那些贵女夫人们是否还会喜欢这些香料,因此还需早做准备。
她这几日闲暇时便将先前收藏着的古籍拿出来翻阅一番,寻些灵感。
周遭安静,小院之中只偶尔闻几声蝉鸣。
灯花一跳。
倏地,女娘抬起眼眸,直直盯着雕花窗,凝神思索着什么。
霜云同紫锦见状,也跟着疑惑地看了眼窗外。
只见窗外夜色黯然,小院空空如也。
霜云神情困惑,“娘子,怎么了?”
贺之盈皱了皱眉,“你们没有听见吗?”
霜云同紫锦摇了摇头,并不知道自家娘子在说什么,外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声响啊?
贺之盈屏气凝神静听,那熟悉的琴音于蝉鸣声遮掩之下流入她的耳中。
这不是她收集来的琴谱孤本之一吗?
只是那琴声与她弹得有些许不同,拨弄琴弦稍显生疏,甚至弹错了不少音。
许是弹琴之人心境有所差异,细听之下,那人的琴声暗暗流露出几丝哀怨。
她记得最开始时,也就是容惟刚来府中那日,她志骄气盈地弹了琴给他听,好令他因她出色的琴技对她刮目相看,而其中一首便是这个曲子。
然后得来了他的一句似府中野鸭的评价。
紫锦忽然开口,“娘子!婢子好似听到了,是有人在弹琴吗?莫不是表姑娘?不过这首曲子,婢子怎么似乎听娘子弹过?”
紫锦说着说着神情又转为茫然。
霜云反驳道:“紫锦,表姑娘早就睡下了,怎会三更半夜的在院中抚琴?我倒觉得那琴音似是从侧门处传来的,莫不是旁边宅子中有人在抚琴?”
贺之盈的院子是朱府中离侧门最近的院子,因此只要侧门处的动静一大,便会俱数传至小院里。
而朱暮蝉的院子虽与贺之盈毗邻,但却在另一侧,与侧门并不处同一方向。
女娘细听辩位,确认了琴声来源,“是从侧门处传来的,应当是在巷子里。”
朱府旁的宅子与朱府隔了一条巷子,若是只在院子里弹琴,倒不至于传到他们院子里。
“真奇怪,谁家大半夜的不歇息,跑到巷子里这般幽怨地抚琴?”霜云撇撇嘴抱怨道。
确实奇怪。
这琴谱是孤本,也是一番辗转才流到贺之盈手中,会此琴曲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虽然那人弹错了不少音,但大体上也能听出他所弹之曲。
所以,绝不可能是朱暮蝉在抚琴。
那会是谁?
倏地,贺之盈心中一紧,心中闪现出一个不好的念头。
听闻皇后娘娘谢越婧年少时曾以琴技动天下,一手古琴弹得令人如痴如醉,动人心弦。
该不会……
就在这时,院外的琴声停了,一曲奏毕。
贺之盈垂下眼帘,掩住了明亮烛火后,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暗沉。
看来他离开了。
“咦?好似停了?”霜云诧道。
贺之盈细致地将古籍合上,轻放在案上,语气平静,“刚好,安寝吧。”
但她站起身,双脚刚触到地面,那悠扬的琴声又起。
紫锦皱了皱眉,不解道:“怎么这首似乎也听娘子谈过?”
贺之盈凝目望着侧门的方向,神色不明。
自然,这一首也是那日她谈给容惟听的。
墙外那抚琴之人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女娘蹙了蹙眉,他是不是中邪了?大半夜的不好好待在他的东宫,竟大老远跑来朱府外抚琴,也不怕被人瞧见。
贺之盈又望了眼雕花窗外,夜色如潺潺流水,清泠泠地洒下,覆在院中娇妍花朵之上。
现下是夏季,京城入夜后也并不寒凉,想来冻不着他。
紫锦生怕琴音扰了自家娘子入睡,请示道:“娘子,要派人将那人驱走么?”
琴音遥遥送入耳中,其中暗藏着的几丝幽怨拨得女娘冷不丁的心弦一颤。
她摇了摇头,“不必,安寝吧。”
霜云同紫锦应声,一个连忙将烛火熄灭,另一人则上前将拔步床前的帷幔放下,做完这些事后,二人迅速地退出了房外。
房中一下幽暗寂寥下来。
床幔厚重,将凄清月色俱然隔绝在外。
贺之盈眼前一片漆黑,视觉不明,听觉便在黑夜之中变得更加灵敏,那琴声在脑中放大了数倍。
本以为他弹个两曲便会因为耐心耗尽而离开,怎料他竟又继续地弹奏下一曲。
这般举动,颇有几分若她今夜不出来,就在此奏到天明的架势。
黑暗之中,女娘闭紧双眼,勉力将琴声摒除在外,强逼着自己入眠。
片刻后,忽闻被衾掀动之声,床前青色的帷幔被一只素白的手拂开。
几丝月色趁机灵巧地钻进了拔步床内,闪映在女娘带着躁意的一张脸上。
未过多时,只听紧闭的房门“吱呀——”的一声打开。
紧跟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从门缝处闪了出来。
第57章
夜静更阑,此时已接近子时,朱府的下人们均回房歇息了,安静的石子路上,仅有月色同琴音随她前行。
随着她越发靠近侧门处,那悠扬的琴音也逐渐变得清晰,徐徐送入她的耳内。
贺之盈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侧门近在眼前,贺之盈循声源走去,最终停在了不远处的墙边。
墙边栽了不少花木,绣鞋一深一浅地踩在地上的落叶枯枝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几乎是她刚靠近墙边,那琴声便骤然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刺耳的铮鸣。
空中仅余二人浅浅的呼吸声。
几息之后,墙外那人忽道:“贺之盈。”
并非疑问句,而是十分肯定地唤她名字。
贺之盈沉吟不语,心中暗道,他听觉竟如此灵敏?
墙外那人也未再开口唤她,二人默契地保持沉默。
一时间,天地静谧下来,容惟的琴音一停,那蝉鸣之声便在寂寥深夜之中格外明显。
贺之盈垂着脸,低头盯着袖口上的暗纹,面上神色在幽暗之中难以分辨。
不过片刻,墙外那人又开口,声音夹杂着几分沙哑,“不要去同别人相看。”
他说话素来强势不容拒绝,便是现下声音也依旧冷硬,却微不可查地带着几分微弱的请求之意。
贺之盈不答。
空中默了一瞬,又闻他涩然开口,“你还要恼多久?”
贺之盈尽力让自己语气平静,“殿下,我并非是赌气。”
墙外那人呼吸急促几分,似是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他们比得过我吗?”
论才论武,他天资聪颖,三岁便读书习武,由最好的名师教导,不过十五,他便文韬武略。
论容貌,他更是不输,这点从之前亲密时,贺之盈望着他的容颜,眼神沉醉便能看出。
就外头那群不学无术的世家纨绔,也配和他比?江皠之流,也不过是比那些人好些,但是瞧着文弱得不行,自然也是比不过他的。
“他们自是比不过殿下的雄才大略,但他们起码谦逊有礼,不会以权压人,更不会说我弹琴像野鸭子。殿下,你大半夜跑到巷子里抚琴扰人,就是为了说这个?若是如此,还请殿下早点回去歇息吧。”
忽然提起他当初的嘲讽之语,墙外的容惟蓦地一噎,心中生出无限悔恨,寞然地垂下眼睛,手下的琴弦霎时间变得锋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