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现在你还能看见,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等到市长的人把你团团围住,等到他们要重新‘休整’你的时候,你的蓝宝石眼睛就不见得还在了,那时候你能不能看见,全凭那些人的心了,也许他们愿意帮你做一只新眼睛?也许不呢?”
  像是在印证燕子的话,没过多久,太阳只是有稍稍西斜的打算,市长留下的守卫在左瞧右看之后,很快走到花坛内侧,背对着快乐王子,从他脚上取下一片金羽毛。
  “非常对不起,快乐王子殿下。”
  那人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对偷盗非常不熟练,看向世界的目光里充满恐惧,拿到那片羽毛后整条手臂都在抖,手掌却依旧死死的握着,任由手掌被金羽毛边缘划破,血液缓缓浸透整个手心,被恐惧中无疑是抹到了雕像上。
  “我的儿子得了病,他需要这笔钱…那些药品太贵了,我工作一辈子也买不来……对不起王子殿下,但你从小住在王宫里,你什么都不缺,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呢?”
  “只要一点点,反正你多的是金子,市长还要重新修缮,你不缺这一点,给我又怎么了?”
  他哆嗦着,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颤,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但说到最后,却十分委屈的哭出来,像是面前有个不存在的债主一样,低声咆哮着咒骂和泄愤。
  “我离婚很多年了,我只有儿子了,我知道我不好好经营生活才会现在没钱治病,但我一定会改的,凭什么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给我一次机会……”
  燕子有些听不下去,它飞扑出去啄那人的脸,不明白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道错了,转头来还是要埋怨别人。
  但它并没真的下重手,毕竟即便那个人多不成熟,但他的孩子确实需要这笔钱。
  那人做亏心事本就心虚,被燕子用翅膀扇了几下也不敢反抗,只惊慌环顾周围,担心忽然冒出来的路人发现自己在做什么,一只手慌忙摆手想赶走燕子,踉跄着跑下花坛,重新站到自己的岗位上。
  燕子被他匆忙中打中了几下,回到快乐王子的肩头时,白天翅膀被石块砸中的地方隐隐作痛。
  “看吧,已经有人来偷你的财富了。”
  它不无得意的向快乐王子展示,以印证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我只是个雕像。”快乐王子说,他声音很难过。
  “如果我能动……”
  “那你就能自己赶跑他?”
  “那我就能自己摘下羽毛送给他。”
  “什么?”燕子确认自己所听到的是什么,惊讶地飞起来。
  但其实不奇怪,毕竟这个人是快乐王子。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的奉献欲。”燕子飞下来,落到快乐王子的眼睛同等高度,和他对视。
  它过去的声音总是尖细的,充满情绪,偶尔抱怨,具有明确的指向性——这常常让人感到吵,尽管快乐王子正喜欢这样的吵闹,他孤单太久了,太久没人和他说话。
  但此刻,燕子的声音却过分平静。
  “我不明白,”它真切的困惑着,“金钱、财富、荣誉、名望……所有人都为之趋之若鹜,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仰慕你,你不知道你拥有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
  燕子声音顿了顿,这句话让她感到熟悉,她因此有一瞬的不适,但更多的是惊讶,惊讶这句话竟然会从自己嘴里出来。
  “这些是多少人做梦都得不到的东西,你全都轻易拥有,但你却不在乎。”
  说着,平静逐渐被打破,似乎有许多情绪蕴藏在其中,愤怒吗?怎么还有委屈?
  “有人从贫困和艰难中爬出来,用尽所有手段获得,而你生而拥有,却丝毫不在乎。”
  “你不只是不在乎,你要把那些东西分发出去,给那些没有付出努力的人。”
  “你知道这层高塔有多难爬吗?有多少人为了爬上来费尽心力,他们经受教育出卖自我,不把自己当人看,才能获得高塔上的地位,而你,你却将高塔视为无物,随意将高塔顶端的一切撒出去,任由那些金闪闪的星星落到没付出努力的穷人里去。”
  语速越来越快,说得越来越多,燕子自己才慢慢明白自己要说什么。
  它因自己的猜测感到恐惧:“你在打破这座塔的秩序。”
  “我要打破这座塔的秩序。”快乐王子的声音非常平稳,甚至显得有些冷酷。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但并未完全天黑,夜色还算稀薄,广场上有黑影晃过来,然后是另一个。
  那些黑影接近快乐王子的雕像,面目变得清晰起来,是附近一家糖果铺的老板。
  守卫忙上去拦住他们,却被糖果铺老板一把推开:“我可看见你下午做什么了。”
  那女人挺胸威胁,于是她走了进去,到了快乐王子雕像跟前。
  她拿走了一根金羽毛,在她要拿第二根的时候,燕子冲下来啄伤了她的手。
  另一个身影紧跟其后,对守卫哀求:“我的孩子也病了,你记得我吗?我女儿和你儿子,他们在同一间病房。”
  于是她也进去了,拿了一根羽毛,要拿第二根的时候,糖果铺老板打了下他的手。
  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雕像后面又有一个人闪出来,他手里的小刀抵着自己的脖子,老脸上满是泪痕:“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能没有一个像样的墓地,那是我死后灵魂的居所,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死后依旧受苦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拦他,于是他也获得了一枚羽毛。
  老人的哭喊的声音大了点,像是夜间的灯光,迅速照亮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其他人。
  似乎是一瞬间,十几个人从黑暗的浓雾中涌了出来,他们有的哀求,有的威胁,有的干脆直接冲开守卫的阻拦,上来抢了一根或一把金羽毛。
  无数人称颂的过去,快乐王子始终孤单,而在他身上羽毛被一片片拔除的时候,花坛里却热闹了起来。
  “那些人……”燕子冲下去想扇打所有人——至少扇走那个吝啬还爱骂人的肉铺老板。
  但它并没成功,这里人太多了,他们人太多了,也不担心被发现,手臂挥舞着,轻易就把燕子打飞。
  燕子只叼回一只羽毛,就踉跄着爬上快乐王子的肩头:“那些人根本不配拿到金子,他们贪婪无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也不是每个人都值得帮助。”
  “没有值不值得,”快乐王子的声音很平静。“没有配不配。”
  “我要打破这座塔的秩序,燕子,这座塔由某些人建立,他们因此走到了他的上层,落后的人想爬上来,因而走上台阶,比那些塔下面的人高一点。”
  “但他们建立这座塔有时征得了谁的同意呢?他们建立这套塔的秩序时,塔下面走在地面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就一定要依照这座塔的秩序而活吗?”
  “没有值不值得,燕子,”
  他叹气:“他们只是他们,人只是人,我站在我的祖辈建立的高塔上面,鞋底都比他们所有人都高,但那又怎么了?”
  “他们并不亏欠我什么,我也并没对他们做出什么益事,我不能用我的标准评判他们值不值得,并有选择地给予施舍。”
  “如果是这样,”燕子说:“那你该什么都不做,而不是散布你的钱财。”
  “他们活在城墙里,经受庇佑,获得恩惠,这就是你和你的祖辈的价值,也是那座塔存在的意义。”
  “而他们却恨这塔上的人,而你,你身为这座塔的缔造者后代,却要打破这座塔。”
  “因为这样的秩序让他们疼了,”快乐王子说:“庇护是初衷,但这座塔已经建* 的太高了。”
  “如果只是出于庇护,用不了这么高的。”
  “塔顶的人脱离地面太久了,他们想要的从生存变成了商品,再从商品变成了财富,财富后又是名望,名望后还有权力,而权力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建的塔永无止境,而这让塔下的人无法生存。”
  “那些人——那些更大群体的人,那些沉默着忘记怎么发声的人,他们只想生存……风来了活着,雨来了也活着,这就足够了。”
  “没有值不值得,没有配不配,他们只想活着,其他的任何问题,都之后再说。”
  快乐王子说这些的时候,花坛周围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比白天更多的人把快乐王子包围起来,无数双手朝这边伸过来,无数个人想拥挤着靠近,却被身边人的躯体挡住。
  花坛台阶之后两层,但已经有大把的人想靠近而不得,花坛最中间的人并不愿意下去,有人爬到快乐王子雕像身上,他的腿脚被下面的人拉扯着,手臂被金羽毛和石雕像划伤,他手上握着足够多的金羽毛,领口、衣袖、鞋边也插着,但他却始终不愿意下去。
  ——或许也想逃离,但外面人太多了人,身体贴着身体骨头碰着骨头,所有人拥挤着向前,即便有想要逃离退后的,也没人敢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哪怕是为了让里面的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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