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有一天晚上,房间里忽然停电了,所有人都聚在甲板上抱怨不已,唯独直子姬很严肃,她径直找到了船长,在得知并非全船失电、只是线路故障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典侍还懂得这些。”皇太子说。
“我曾经短暂地搭乘过‘泰坦尼克号’呢!”她笑答,“那艘船的电力系统,我也接触过的。”
“真的?是在吹牛吧?”有人凑趣。
“这个嘛……”典侍笑眯眯地告退了,“谁知道呢?”
就在她们回到房间后不久,皇太子忽然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了。彼时线路还没有修好,千代和直子姬商量着要早睡,小客厅里忽然挤满了人,倒将她俩堵在卧室里出不去,一时尴尬异常。
“感觉典侍懂得很多的样子。”皇太子甚至带了酒,“讲个故事听吧!”
“痴长殿下几岁,有些经历罢了。”藤典侍将门半开着,因为皇太子天生耳朵不太好使,“讲……讲一个‘柴’的故事吧?您知道什么是‘柴’吗?”
千代本以为她要讲“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如今虽有些失望,却也觉得恰当——不吉利嘛!谁知道皇太子还真不知道,他的秘书连忙给他补了补课,声音窸窸窣窣的,听得千代咋舌不已。
“从前有一个地方,天然的很冷、很冷,人们便竖立起了一座大火炬,许许多多的柴从出生开始,便被教育着要燃烧自己、使火炬更明亮。”藤典侍已经娓娓地讲了起来,这故事看上去是现编的,“有了火炬,在寒冷与黑暗中蛰伏的危险便不敢过来侵犯,柴以自己的使命为荣,即便他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眼前就只有一条路,两旁是其他的柴,尽头是灰堆,可柴们依然抢破脑袋、争着要做更优良、最优良的柴,因为不能燃烧供给火炬的柴,是没有意义的。”
千代屏住了呼吸,她本能地觉得这不是个轻松快乐的故事,虽然听上去很像童话。
“有这样一根柴,它天生就是潮湿的,无法被点燃,只会产生恼人的烟尘。于是它被远远地扔到一边,在几乎沐浴不到火炬光辉的地方,慢慢地冻僵、结冰然后死掉。因为扔得够远,它侥幸看到了火炬的全貌,那么大,那么美,在黑暗与寒冷之中是如此地与众不同,它深深地爱上了火炬。”
果然不轻松啊,千代暗暗叹息。
“那根湿柴失去生命之后,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原因,它重新在一只冰雪怪兽的身体里睁开眼睛,并且回到了火炬尚未被建立的年代。”
小客厅里的众人反应不一,有喷笑的,也有抽气的,唯独皇太子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喝口酒。
“如果诸君是那根柴,又会怎么做呢?”藤典侍大概是编不下去了,干脆将问题抛给了听众。
“当然是好好地当一只冰雪怪兽啦!”有人说,“至少能跑能跳、不会被冻死,我得感恩。”
“干脆自己造一个火炬吧,话说冰雪怪兽靠近火焰会受伤吗?”有人嘻嘻哈哈。
这时皇太子开口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火炬还未被建立时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嗯……所有人都各自为政、报团取暖,”藤典侍挠挠头,“柴倒是不用燃烧,但也只是随便散落在寒冷与黑暗里,等着冻成冰块,或者被走过路过的人一脚踩碎。”
“等等!这个故事里是有‘人’的?”
“一直有啊!”
“那‘人’——柴燃烧自己的时候,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不做。”藤典侍平静地说,“他们享受火炬的光明与温暖,火炬越是壮美,当有朝一日他们想要走进冰雪与黑暗里当——呃,当一个自由的雪人时,就会越受到尊重。”
“等等!等等!”有人不干了,“这太荒谬了吧?”
藤典侍在黑暗里无声地微笑。“还有人要提交答案吗?”她催促。
“即便如此,柴依然热爱火炬吗?”千代忍不住问,这里本没有她插话的余地,但大家似乎都被这个奇怪的故事震撼住了,根本无人在意。
“当然,因为火炬是所有的柴燃烧自己点亮的,难道你会不爱自己如此辛苦造就的美丽?只有不劳而获得来的享受,才不被珍惜。”
“我会成为冰雪怪兽的王。”皇太子说,“然后率领我的子民攻下原来的故乡,在那里竖起一座火炬冰雕。”
大家纷纷附和起来,说什么不愧是皇太子殿下,就是有魄力、有志向,皇太子却很不耐烦。“然后呢,典侍?”他催促道,“这么久了,您也该编出下文了。”
“柴怪兽的选择吗?”藤典侍轻声笑了起来,“它要让那座火炬重新建立起来,建得比以前还要大、还要美,为此它不惜大肆攻击雪人,甚至咬死其他冰雪怪兽。只为了有朝一日,记忆里的火炬能重新热烈燃烧,哪怕它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小客厅里一时无人说话。
“作为一个‘人’,”皇太子说得极慢,“我希望我所有的国民都是怪兽这样的‘柴’。”
片刻的沉默过后,所有人都拍着胸脯激烈地保证,他们一定誓死做这样的人,啊不是,“柴”。皇太子很是满意,在拎着空酒瓶离开前,他向藤典侍要求,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为国民教育事业出一份力。
“当然,殿下。”藤典侍仍是那副从容微笑的样子,“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
“哈哈哈哈哈哈,典侍的酒也高了,这句话不是这么说的!”皇太子带着醉意的笑声渐行渐远,“你应该说,‘我全身心地期待着那一天’!”
千代已经快手快脚地秉着油灯出去收拾了——也不知道那帮男人到底什么毛病,到底为什么连灯都不能点一盏?回头望见直子姬倚着门框出神的面容,她又有些明白了。
“您把酒杯藏哪儿啦?”千代向她讨,“快别藏了,我得刷干净呢!”
“我没喝酒。”直子姬昂起下巴点了点,“你数数杯子就知道了。”
千代一怔,直子姬本来都打算回去睡觉了,见状又折返回来,两手搭在千代的肩膀上,额头抵着额头。
“他是皇太子啊!”直子姬小声说,暖融融的呼吸扑在千代的唇上,她闻到直子姬方才喝的补钙药剂的味道,“皇太子期盼‘有朝一日’,我不能说这是应当应分,只能说可以理解,可西园寺直子是今上的臣民,是皇后宫的典侍。”
千代立马就懂了,但她不知为何,只想装傻。
“傻姑娘!”直子姬轻轻亲了她额头一下,“晚安。”1
直到“香取”号在朴茨茅斯港停泊,千代才敢鼓起勇气靠近直子姬,那已经是六月的事情了。
好在英国的气候很凉爽,她帮助直子姬穿好那一套利休鼠色的访问着,两个人竟然都没有出汗。
“闷热倒是不热,就是很潮,今天又下雨。”直子姬自己调整着珍珠带留,说话依然很亲切,并没有因为千代这些日子的慢待而冷淡她,“你能穿洋服,这很幸运,我一会儿出去可惨了,潮气黏在皮肤上,可惜又不到穿麻的季节。”
“这花纹是什么啊?”千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那条引箔的名古屋带,一边歪头打量着衣服上的绘羽,“是什么花,玫瑰么?”
“是呀,玫瑰不是英国的国花么?”尽管直子姬如此回答,可红白玫瑰在整幅绘羽上所占的比重并不高,这件着物上,花朵并不是主角。
“那剩下的呢?”
“剩下的呀,”直子姬走到窗边眺望军港,“是大风刮过荆棘2。”
千代没有资格出席欢迎仪式,而是直接和行李一起被打包送去了火车上,她因此错过了直子姬大出风头的时刻。据有幸看见的随员说,藤典侍几乎认得此时军港内皇家海军所有高层,姓甚名谁、兴趣爱好,极个别的,连人家的履历、执掌过那几艘战舰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最离谱的是她了解人家,人家却根本不认识她。前来迎接的驻英大使望着皇太子身后低语的女官,下巴都要瞪掉了,有些人他都不认识!怪不得皇太子一上火车,就笑对直子姬说:“看起来典侍日后也可以去负责一下情报工作。”
光天化日,再没有借口让直子姬胡言乱语了。她只好谦逊地笑了笑,推辞道:“我只是个心慈手软的女人。”
等到直子姬从皇太子面前退下来,千代才有机会细问:“您是怎么做到的呀?”
“你不会以为五郎八只负责帮一位嘴馋的姑娘买糖果吧?”直子姬好笑地戳了戳她的脑门儿,“别发傻了,过来帮我换衣服,黏糊糊的烦死了。”
于是就又换了一身,但这一次连直子姬也不能陪在皇太子身边,够格正式亮相的只有皇太子本人和驻英大使——英国国王亲自来迎接了。为了避让这二位的大阵仗,直子姬带着千代他们被安排和其他英国旅客一道,从另一条临时开辟的通道离开国王十字车站。
“您很开心啊?”千代望着简直有些雀跃之意的直子姬,感到很是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