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千代。”她硬邦邦地说,为了这口气,腰板也得重新硬回去。
“我的侍女。”直子姬用一种宝爱且怜惜的语气介绍她,“她是一个发自真心的人。”
千代的脸“腾”的红了,被巨大的幸福感兜头淹没!
“她会是那个例外吗?”债主问。
为什么要这么问?
“不会。”直子姬毫不犹豫地说,指着舞台上尽情甩动长腿的康康舞女郎,“这是医疗关怀。”
“她看上去和树叶差不多大。”
“事实上,一样大。”直子姬甚至向千代微笑着点了点头,“所以她有,而旁人没有。”2
一定是说她得了小孩子才会得的猩红热吧?千代有些不好意思,总感觉直子姬是在隐晦地指责自己调皮捣蛋似的。
债主又不说话了,直子姬也不说话,千代赶紧多看了几眼舞台上,直到一曲跳完,他俩还是这么坐着。
“还没恭喜你,这么多年,你终于做到了。”
“这你也知道?”
“我还知道你离开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嗯?”直子姬一愣,立即伸手指往酒杯里蘸了蘸,就要在桌上画什么。千代隐约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但债主已经一把握住了直子姬的手。
“喂你——松开!”千代低声喝道。
债主理都不理,仿佛能预判到直子姬下一步动作似的,将她的左手也控制住了。千代火冒三丈,起身就要去推他,债主却带动着直子姬的手肘一撞,将整瓶酒都推倒在了她身上。
“你的……武器呢?”趁着千代被满身淋漓的酒水弄得手足无措,债主紧紧地逼视着直子姬。
“没带回来。”直子姬突然不难堪也不心虚了,沉着地面向他,“一个都没有。”
“你真当自己是非洲人了?”债主突兀地生起气来,刚才的高兴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你应该把皮肤涂黑,而不是土地——”
“你怎么还在欺骗自己,西弗勒斯?”直子姬举起那只被用力紧握到泛白的左手,“那我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是失灵,更不是我能力不足,我从来没想过要躲避,是我选择了不躲避!如果没有你……奥托他们会继续执行我留下的计划。”
千代正手忙脚乱地擦拭衣服,间或抬头看他们一眼,发现债主的神情仿佛要吃人一样。她从没见过那样难看的脸色,一般人气成这样早就发作了,譬如她的父亲大人,永山吉右卫门,估计现在正拿起那把祖传的打刀、叫嚣着要砍死谁再谢罪呢。
“你死了……”他轻声叹息,但那话怎么也都说不下去。千代心里正怪他口无遮拦,债主却接上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样我就能见到你了。”
“见不到。”明明直子姬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千代总觉得、她似乎变得很冷酷似的,“别人也不是傻子,我怎么会留下这样的隐患?我死,也会以西园寺直子的身份死。”3
欠债还钱多简单的事儿,怎么老说些死呀活的?多不吉利啊!千代心中嗔怪,但好歹直子姬总算知道拿身份来压人了,等明天皇太子回来,这件事想必很快就能结束吧?
债主想必听懂了直子姬话语里暗含的威胁,他默默地坐在那里,整个人都仿佛要与台下的黑暗融为一体了。
“怎么了?”千代有点害怕了,悄悄用日语问直子姬。
“他拿我没办法。”直子姬有点悲哀、又有点轻松地说。
“您还要赖账啊?”千代傻眼了,觉得自家姬君不该具有这样……的品德,“欠很多吗?”
“这个嘛……”直子姬幽幽叹息,“当死亡降临的那一刻,说不定我就能还上一些。”
那不就是遗产?合着从三位藤典侍的全部身家也还不上,这得是多大的一笔钱?
“如果您是为了帝国的利益,完全可以向今上求助,让国家金库替您还钱。”千代认真地建议她,然而直子姬哭笑不得,她摆摆手,示意千代安静。
“你现在要怎么样嘛?”她好声好气地问债主,那男人却厌烦地别过脸去。千代挺同情他的,真的,普天之下哪有被拿捏的债主?
“至少让我见见你。”可怜的金融犯罪受害人说。
这一句千代百分之百听懂了,可她觉得自己更不懂了。
“也行啊!”直子姬满不在乎地说,比了个“请”的手势,“你来还是我来?”
债主似乎觉得直子姬在戏弄他,神情更加不善,可直子姬只是笑吟吟地拈起一片法式小圆饼。“喏,这是我,”她指了指下面的饼皮,又指了指中间的夹心,“这是西园寺直子,那么它……可以是任何人。”4
两个人的目光都凝在最上层的饼皮上,千代好奇地跟着看了几眼,什么都看不出来。
“没想过还能这样吧?”直子姬得意洋洋。
“没有。”债主坦然承认,“那本来也不是我擅长的。”
“那完了,也不是我,怎么办呢?”直子姬故作惊慌,“其实西园寺直子长得还是挺耐看的,要不你忍一下,习惯了就好了。”
债主笑出声来。“去你的!”他不满地说。
“哎呀,忘记你以貌取人了。”直子姬似乎是在打趣那位债主,继而又摸摸自己的腮,“这张脸,可是所有人用上这么多年的旅日见闻,一起为我硬凑出来的,比父母生我时可用心多了,你居然还嫌弃?”
债主越发笑个不了。“谁给你弄的?”他以一种嘲笑般的口吻问,“你们每天就做这个?”
“还能有谁?”直子姬反问,“或许才华可以通过■液7传播,或许是他本来就擅长变形术……总之我们所有人,我们的夹心在饼皮盖上来的一瞬间就会崩溃,期间不知道出了多少事故,但他甚至还能再覆盖一层。”
不知是哪句话逗得债主又笑起来,但千代总觉得……他并没有实际所表现出来的那么高兴,而是借助“笑”在抒发一些别的什么……情绪,或者感情。证据就是,他笑完了脸色依旧不明朗,总不会有人天生就这德性吧?
而直子姬呢,债主一旦笑起来,她便停止说那些俏皮话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两人的手都搁在桌子上,离得那么近,只要略一动动,就能相握——千代忽然有些嫉妒,赶紧倒了一杯酒,硬挤开债主的手,将杯子塞到直子姬手里。
债主看了她一眼,奇怪的是那眼神并没有透露出什么严厉的情绪,与他的面相不太相称。千代胆子又大起来,刚想回敬一句,就听见直子姬拒绝她道:“不了,明天殿下就回来了。”
“噢!”这话似乎又叫债主抓住了什么把柄,他简直满怀恶意,“和年纪能当你儿子的男人传绯闻5,感觉如何?”。
一句话里千代也就听懂个“儿子”还有“绯闻”——怎么,西园寺公爵要为直子姬择婿的事情都传到法国来了?反正公爵没有亲生子女,现在的嫡子是从毛利家过继来的,直子姬如果能招赘,往后西园寺一门也壮大些,也不用老是过继了。
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因为直子姬皮笑肉不笑地反击他道:“儿子?那你可就犯法了啊!”6
债主又笑了起来。千代靠着连蒙带猜,对这两位的关系愈发捉摸不透,更想不明白这究竟有什么好笑的。
“我是清白的。”他忍着笑说,“我是被引诱了……”
这下直子姬也撑不住了,她笑得将脸埋在两只手臂里,肩膀头一个劲儿地抖。千代觉得自己学习英语的热情史无前例地降到了最低,因为复杂的长句子她听不懂,简单的短句子她依然不明白这两人在说什么。
被这位惹人生厌的债主一打岔,后半场的表演千代都没有看好。散场时已近午夜,她满打满算以为,一位法国绅士最起码应该晓得要送女士回去,但债主居然要先走,走前还问直子姬:“一楼a室,对吧?”
“怎么总是——”直子姬掩面叹息,“你连这都知道!我岂不是一直在你眼皮子底下?”
“我慢你一步,但这种事只要问房东就行。”债主说,“我对你隐私最大程度的冒犯也不过是想要看你的备忘录,现在也早就用不着了。”
“到现在,我也没什么别的能给你了……仍然就只有一夜。”
“我也一样。”
“可、可我不想——又要在一栋荒凉的破屋里……引诱你。”直子姬艰难地说,一副又难堪又好笑的神气,千代发现她从耳朵尖、后颈下去一路都红透了,只是在夜色掩映下不甚分明,脸颊倒还粉白粉白的。
“这次轮到我了。”
千代迷惑地望着债主与直子姬,他们夹在散场的人群里,像手水舍里的两簇紫阳花,被洪流冲击得越来越远。
第99章 98
皇太子归来的前一夜,千代失眠了。
明明喝了不少酒,可还是睁着眼睛直到天亮。要是在伦敦,或者在‘香取’号上,她都可以悄悄溜去直子姬的卧室,看一眼她安稳的睡颜。可就是在这里不行,她的房间与直子姬的房间隔着两层楼,比在赤坂的家里离得还要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