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去何家令那边检查账本了。”
  “对,是这么回事来着。你且去和灵鹊说一声,我们三个出趟门,免得等下她突然发现我们不见了,干着急。”
  裴贺自然没有也没能拒绝谢宜瑶的提议,而且他进了京城之后,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第,现在能到街上走走,是再乐意不过。
  他已经见识到了谢宜瑶的身手,还有个武功更高强的飞鸢在一旁跟着,知道是自己肯定逃不脱的,也没动甚歪心思。
  三人扮作公主第的普通下人,顺利地出了内城。
  “嘉言想去哪里看看?”
  “有没有热闹点的地方?”
  谢宜瑶思索片刻:“那就去东市吧。”
  东市乃是官府所设的坊市之一,坐落在秦淮河南岸。
  午后开市,日落闭市,三人到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规整的列肆前行人络绎不绝,叫卖声不绝于耳。
  “怎么样,和北燕的街市相比,孰优孰劣?”
  裴贺没有妄下论断,而是说:“那得逛逛看才知道。”
  坊市中的列肆,临近的大多是卖同种货物的坐商,这既能让官府更容易管理,也方便顾客货比三家。
  三人漫无目的地边逛边看,直到走到一家卖漆器的铺子前,谢宜瑶突然被一个精致的漆盒吸引。
  商人看谢宜瑶虽然穿着朴素,但气质不凡,像是贵客。
  “贵人好眼光,这漆盒做工精细,实属上品。”
  “这工艺,不像是南货啊?”
  商人连忙解释:“贵人眼尖,这乃是鄙人从友人手中购得的,他走的是官设的互市,不犯法的。”
  虽然这些年南北之间一直是剑拔弩张,但边境还是有基本的往来的。南北物产有异,即使严令禁止,民间也会有私自贩卖,还不如官府设立互市,方便管控。
  谢宜瑶仔细看了看漆盒,好似十分满意,爽快道:“我买下了。”
  飞鸢掏出钱递给店主,谢宜瑶则拿过漆盒,递给了裴贺。
  “送我的?”
  “不然呢。”
  裴贺茫然地接过,只看盒子背面赫然印着一个“贺”字,想必是这东西的主人家姓贺。
  “这是……”
  “总归和你有缘。”
  裴贺没想到谢宜瑶还有这种巧思。
  又在东市里逛了好一会儿,谢宜瑶嘴馋,买了
  些吃食。裴贺看谢宜瑶轻车熟路的样子,好奇得很:“你……经常到街市上来吗?”
  “是啊,你读书多,肯定知道那句‘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吧。1一国之民生、经济如何,到市场里走一走,看看时下吃的用的最近都是什么价格就知道了。而且市场上虽然人多眼杂,但也好打听消息,城里最近有什么大事,随便抓个人一问便知。”
  裴贺沉思片刻,有所感悟:“原来无论南北,大家都过得是一样的日子。”
  虽说裴贺自出生起就生活在北燕,一直以来自我认知也是燕人,可北边的胡汉差异,总让他没法真正地把北国当作家乡。
  尤其是读了些“圣贤书”后,更对身为“正统”的南国别有一番心思。
  何况这些年间,受战乱、饥荒等原因影响,南北两国之间的官民流动不在少数。平民百姓顾不了那么多大义,在哪边又不是活呢?至于皇帝姓什么,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谢宜瑶道:“毕竟百年前还是四海为一家,虽说各地有各地的习俗,但无论南北都是人,在最基本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上,不会有太大的差别。”
  裴贺没有接话,像是在想什么,谢宜瑶便也不管他,自顾自地继续向前走去。
  东市是京城几个大市中管理最严格也最有秩序的,许多坐商都有点背景才能立足,没点手段和资产的,也很难在这里生存。
  此时三人走到买布的商铺之间,谢宜瑶突然看到了个熟人,第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走近一看才敢确认。
  真的是余家阿婆。
  两年前的冬天,谢宜瑶在街上见遇到她,给了她些钱财,此后二人就没有交集了。没想到她现在居然在东市行商,看来是靠那些本钱,过得原来越有起色了。
  “阿婆,好久不见。”
  谢宜瑶上前打招呼,余家阿婆虽然有些糊涂,但也知道最要紧的事,认出了她,也知道公主的身份不能随便说出来。
  “娘子难得来一趟,老妇店上的布随便挑。”
  余家阿婆一直记着那几石米几匹布的恩情,虽然对于谢宜瑶而言,那就是随手的事,却真的改变了她的命运。
  谢宜瑶没有谢绝她的好意,打算认认真真地挑匹布。
  “黄妪,熟人啊?”旁边的店家寒暄道。
  “是帮过老妇我的贵人哟……”
  谢宜瑶向来敏锐:“原来阿婆姓黄,我才知道。”
  “哎,如今老妇身边一个姓余的都没有了,早就不用给别人说我是余家人咯。”
  “阿婆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吗?”
  黄妪缓缓道来:“本来打算在族中过继个儿子过来,后来一想,人家有自己的父母的,怎么会认我呢?后来在街上遇到个乞儿,说他家里人都死绝了,我就把他带到家里养,跟着自己姓黄,左右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也是多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他平日里还能给我干点活哩。”
  谢宜瑶欣慰道:“那阿婆也可安享晚年了。”
  “哪里,那小崽子可不省心了,这不,今天早上还跟我闹呢,说想读书。”
  旁边的裴贺插嘴道:“阿婆,想读书不是什么坏事。”
  话一说完裴贺就后悔了,果不其然,被谢宜瑶瞪了一眼。
  “书墨纸笔不要钱嘛?都是富贵人家做的事,我们家哪里负担得起。”
  谢宜瑶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和黄妪聊起了最近的肉米价格等家常琐事,聊得尽兴后方才道别,带着挑好一匹布走了。临走前还说:“阿婆,我下次还来看你!”
  黄妪望着远去的三人,轻声感叹道:“谢家大娘当真是好心人。”
  谢宜瑶看着渐渐变红的天空,知道黄昏将至,正准备打道回府,裴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谢宜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刑场。
  官府在市场中公开处刑不是什么少见的事,这是乃是一种威慑。普通百姓日常生活中很难切身体会到帝王的统治力量,而这种在人流密集的市场行刑是最直观的方法。
  “怎么,北边不会用刑于市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好奇,这些商人就在刑场边上行商,不觉得骇人吗?”
  旁边一个路人听了,解释道:“这位郎君所言差矣,不是什么人都会在这里处刑的,那都是些大奸大恶的罪人,比如前几年那个胆敢行刺公主的,叫什么来着……他们受死,我们拍手称快还来不记得呢?怎么会觉得骇人?”
  落日余晖染红了处刑台,好似在这里伏法的死囚们的血迹。
  裴贺感到一阵冷意,从指尖流窜到全身,扎得他喉咙发麻,说不出话。
  第36章 忠孝仁义(五) “直到势不可挡,则天……
  金乌西坠, 残阳似血。
  裴贺望着刑场的方向,浑身定住了一般。
  那搭话的路人看他神色异常,自忖并未说错话, 只当遇上了古怪的人, 连忙迈步离开, 免得惹一身臊。
  谢宜瑶距离他只有数步,喊了几声他的名字,裴贺竟是毫无反应。
  飞鸢见状,上前拍了拍裴贺的肩膀,裴贺这才反应过来, 连忙遮掩说无事, 只是一时间看呆了。
  谢宜瑶自认善于察言观行,看裴贺魂不守舍的样子,回忆着刚才那名路人的话, 不免想到两年前那名刺杀她的北人也姓裴……天下难道真有那么巧的事?
  她信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一旦有了怀疑的苗头,沈蕴芳的忠告言犹在耳, 眼下便对裴贺多了几分提防。
  一回到公主第中, 谢宜瑶就私下吩咐灵鹊、飞鸢,近日要密切关注裴贺的情况, 若有反常, 立即禀报于她。
  但谢宜瑶实际上并不十分担心。
  她今天和裴贺比过身手, 知道他有几斤几两。就算当时他藏拙了, 她也并未使出全力,而在公主第中,他更不可能伤她分毫。
  一只猫儿再闹, 也不过是抓出几道浅痕罢了。
  只是倘若她的猜想成了真,那裴贺应当是知道她和他父亲之间的纠葛,这几个月来却从未表露出异样。
  裴贺到底在想什么?
  ……
  然而这一晚,谢宜瑶睡得出奇地安稳。
  与此同时,裴贺却沉溺于思绪中不可自拔,无法入眠。
  谢宜瑶将他安排在公主第的偏院中,虽然屋内布置陈设都很简单,但该有的都有,比他从前的家要舒适很多。
  他今日想了很多。
  本以为自己可以忽视父亲的死,但当他亲眼看见裴如之赴死的场所时,还是感到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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