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他伸出素白的手指把早见的碎发轻轻地拢到耳后,微微一笑:“是做噩梦了吗,阿治?”
微凉的指尖掠过耳后的肌肤,却是一抹温热。早见贤治怔怔地望着他,一时失了言语。
指尖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连阳光的温度和树上的蝉鸣都可清晰感知,侧躺着的地板上的木纹勾勒着生命的脉络,一切美好地像少年十六岁的夏日,太阳强烈,水波温柔。
可过于美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就像此时源稚女正坐在神社的廊道上,灯笼似的差袴系在踝部,脚尖点地,阳光贪婪而又谨慎地攀附着他莹白如玉的肌肤,仿佛透明。而早见舒适地枕在源稚女的腿上,仿佛只是午后刚刚睡过一个小憩醒来,一切从未发生,他还是个只拥有这一方小世界的少年。
就像此时那双望向他的清亮眸子里,潋滟着仿佛眼里只有他的温柔。
早见突然清醒过来,少年稚气的脸庞透露出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唯有一双眼睛里还残留着融化的雪水。他抿着嘴,伸手笨拙地描摹着源稚女细看妖冶的眉眼,像是对待易碎品般的小心翼翼,连声音也轻轻的,好像频率稍微高一点就会把眼前的身影震碎似的。
“嗯,做噩梦了。”
早见贤治收回手,转过身去,调整了一下睡姿,稚嫩的脸庞像小猫一样亲昵地缓缓蹭了蹭身下的狩衣。他避开源稚女的视线,枕在他腿上,任由苍青色的长发散在地板上,身体蜷缩起来,轻轻地扯住了源稚女膝盖处的袴衣。
他的目光停在前方,疏离的面容上透着脆弱,像薄薄的冰层,渴望着被融化。
“好久没有梦见你了。”
“小哥哥。”
源稚女没有说话,任由他躺在身上,素白的指尖细致而又缓慢地勾勒着早见右耳的轮廓,直到指腹下苍白的肌肤渐渐有了温度。
沉默在蝉鸣中蔓延,他们的感官被放到极致,森林中翅膀的轻轻扇动,溪水的起伏流淌,探头探脑的小鹿,一切都能被清晰感知。
良久,早见开口道。
“我今天看见大哥哥了。”
身后的人似乎笑了笑,没有其他反应,指尖一圈圈地缠绕着他耳后的黑发。
“他看起来和小时候很像,就是眉眼长开了些,棱角分明了些。那双眼睛还是那样一副正义的伙伴的样子,搞得我以前都不好意思在大哥哥面前干坏事。
“但他好像很累啊,他现在所做的是他小时候想做的吗?还是说正义的伙伴就是这个样子呢?稚女如果长大了会和他很像吗?
“应该会吧,毕竟你们是亲兄弟。但我觉得还是会有些差别,稚女五官比大哥哥柔和一些,穿和服的时候好好看,比云中绝间姬还好看。”
声音从生涩渐渐变得流畅起来,早见小声而又快速地抒发着自己的感受,语无伦次的声音隐约颤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像是害怕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自己漏掉的话说完。
“我该原谅他吗?他身边有个漂亮的金发秘书,看起来很尊敬他。他从悍马上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刚刚还和我对峙的人群全部恭敬地向他敬礼,可威风了,就跟他的毕业典礼一样。
“那时候大哥哥就有现在的风范了,他还是一脸镇定的领奖,离开。镇上所有大人小孩都一脸震惊艳羡地望着他和那群黑衣人。我也望着他。他的背影像竹子一样,又细又坚韧,像一个人扛着崩塌的天幕,绷得紧紧的。但我那时候只想,我想我的哥哥们出息啦,再也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们了,而他们都只会羡慕我有这样的哥哥。”
早见顿了顿,声音轻的像要随风而逝。
“我那时候是真的为你们高兴,哪怕清楚那个假惺惺的男人会带走大哥哥,而你是一定会跟着去的。”
“但我觉得他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我也不开心。这都算什么啊?他是在虚情假意地惩罚自己吗?做错的人不是他自己才对吗?这条路明明是他自己选的,他凭什么难过啊?!他凭什么——”
早见喘着气,捂住了不知何时已经泪痕交错的脸,愤怒的音调痛苦地低了下去。
“他凭什么杀死你啊!”
声音是低沉的嘶哑,像失去声带的夜莺痛苦的啼鸣。
早见任由眼泪流淌,氤氲出朦胧的视线。他透过指缝注视着苍白的阳光,面上心上都冷了下来。
“我该原谅他吗?”
他的声音有些迷茫,但注定得不到答案。
“你会原谅他吗,小哥哥?”
身后的人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头发,迟迟没有出声 。早见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恐惧,他顾不得满是泪水的手,紧紧攥住了源稚女的衣物,身体发颤 ,死死地把瞳孔聚焦在不远处草地的叶子上,像是想要看透它的生理结构,却不敢回头望一眼。
“小哥哥,你还在吗?”
颤抖的双手被纤细的手抓住。源稚女微微弯着腰,握住早见颤抖的双手,半长的黑发垂在身前少年苍白如大理石的侧脸上,他注视着这个始终不愿再望向他的少年,声音柔和。
“我在,阿治。”
早见顺势紧紧握着他的手,泪眼朦胧,阳光像是熔化了一般流进去。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嗫嚅道。
“我不说话了,小哥哥。我不说话了。就这样陪陪我吧。”
源稚女轻轻嗯了一声,摩挲着早见微微颤抖的手背。
风渐渐轻了下来,安抚着晃动的浅草。阳光旋转而下,微尘在空中舞蹈。森林中溪水汩汩而过,偶尔撞到弯道岩石,只溅起了碎钻般的水花。
像生命之河,永不为谁停留。
——
早见迷蒙地睁开眼睛,觉得头脑有些钝痛。明灭的瞳孔在黑暗中最终变成了掺杂着金丝的棕色,他伸出纤长的手臂抓过不远处的手机,眯起突然被强光刺激的双眼,发现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怪不得脑袋疼,睡了这么久。
他思想挣扎了一番,翻了个身尝试闭上眼睛重新入眠,却不得不叹着气坐起身。
早见将身上披的羽织放到一边,正慢条斯理地褪下浴袍,一旁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褪至臂间的浴袍被重新挽上,早见盯着那个熟悉却没有备注的号码,等铃声都叫累了才拿了起来。
对面传来近在耳畔的呼吸声,没有说话。早见也不管他,手机放在耳畔,穿着浴袍就下了榻榻米,径直推开木门向阳台走去。
他随手拈起瓷瓶里的一枝桃花,放在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倚在栏杆边,侧头欣赏窗外灯火莹莹的夜景。
电话那头的人听着高处的风声,终于开口了。
“黑泽君说你一直在睡觉,我看时间太久了,打电话问问。”
是源稚生略显疲惫的声音。
早见迟疑了一会儿,没有下意识地嘲讽回去,开口仍免不了刻意的冷漠。
“倒时差,有劳源家家主关心了。”
风声填满这段无言与静寂。
源稚生沉默半晌,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早见贤治都要不耐烦到挂断电话了,他才缓缓开口道。
“学院的专员快到了,你要去接他们吗?”
黑暗中一双璨金的眸子骤然亮起,连风声也下意识地放缓。如果源稚生站在他面前,就会发现青年眼中无法掩饰的期待雀跃,夹杂着几分惴惴不安。而此刻他隔着电话线,只能听见刻意压制的平静声线。
“自然,劳烦了。”
“嗯,黑泽君会送你过来的。再见。”
“再见。”
带着几分热度的手机刚被放回腰侧的口袋里,脸上的热意就被风带走了。早见脸上刚刚情不自禁的笑意渐渐褪去。像是刚刚薄醉一场沉浸于难得的欢喜,可忽然风一吹,酒就醒的差不多了,眉眼间的期待也淡了。他看着捏在手上的桃枝,突然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面上逐渐恢复了古希腊雕像般的冷淡疏离。
一朵桃花被掐下,碾碎在风中,只余可有可无的香味缠绕着指尖。
——
身前的人已经消失了。
风间琉璃敛去故作温柔的姿态,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腰间的五骨蝙蝠扇。
素白的手指将它一片片打开,占据大幅扇面的是一滩殷红色的血渍,阳光下弯曲的五页扇面呈现出阴晴之感,竹制的扇骨隐似琥珀如蜜蜡,可见年岁已久,经常被人把玩。
血迹中隐约可见少年清隽有力的字迹。
“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
金色的眸子里是混沌一片,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沉默地将扇子折起重新别在腰间,转眼也消失在了这处空间里。
瞧见屋前两人消失后,原本小心翼翼不敢靠近的小动物们才试探性地踱到了草地上,咀嚼着鲜嫩的青草。
身着唐衣的老人从屋内走了出来,坐在还带着温度的廊道上,抱起一只兔子放在怀里抚摸。其余小动物自顾自地活动着,一点儿也不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