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灵归的铃铛,曾在竹筏上映着渔灯唤醒沉睡的山神,曾在云梦泽的浩渺烟雾中引来白鹿,曾在司命之眼下送去归人,也曾护在万千百姓之前化作利刃。
“你把我的铃铛摇碎了怎么办?”
“那就再买一个!”
“那可是神器,买不到的……啊!”
贝床上的帷帘层层落下,清越的铃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石楠花与麝香的气息越堆越浓,直到弥满帘内,直到无处可挥洒。
铃铛摇啊摇,越来越激烈,不知过去了多久,也始终没能停下来。
第74章
两相欢2 同一个灵魂
四天前, 黑石山脉刮了场沙暴。
随西风而来的沙涛席卷在苍莽的白山黑水间,山巅上的黑石宫仿佛摇摇欲坠。
随沙暴归来的蛇妖跌跌撞撞地劈开了黑石宫的殿门,拖着一身血迹走在无人的大殿。
他浑身的衣服都被撕烂了, 透过碎布能看到一道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浑身蒙上了层灰败的黄土色, 满是死亡的味道。
侍女们看着他这幅样子, 被吓得惊慌失措, 谁也不敢上前去搀扶, 毕竟这位主子的脾性最是阴晴难测,肆意暴戾。她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妄图爬上他床的侍女是如何被碾碎了脑浆,腐蚀成一团烂泥的。
蛇妖是这座中州宫殿名义上的主人。
这件事让素来对妖怪避如蛇蝎、深恶痛疾的大多数中州人难以接受。
这批侍女从圣京送来的路上,不少人听闻她们是要来侍奉蛇妖的, 连命都不要了,哭着上吊的也有,闹着要跳车的也有。
数月前,抚黔使离洛拿着皇帝的金玉令,以平定西南边境巫蛊祸患为由,将他封为了“征南镇蛮平越荡寇威远将军”。
很长一串的封号,嬴钺从来没记住过。但他后来发现, 黑石宫里的侍女们,还有外面的百姓们都叫他妖将。
“你们快去扶着将军啊。”
“啊……我去请巫医来。”
“诶呀,今天的地板还没擦呢!”
“我得去给桂花树浇水了!”
……
嬴钺一个人站在沙暴的阴翳里,沉默了良久,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落在耳畔。
这群中州的侍女们,从进宫时就一直在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好像他当着她们的面吃了人。
“切。”
嬴钺垂着头故作不屑地切了一声, 抬手抹了把嘴角沾了沙砾的血。
“都滚开,我才不要你们来管我。”
侍女们识相地逃窜了。
嬴钺一瘸一拐地往大殿深处走。
春桃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扶住了他。
嬴钺颤巍巍抬头看,看到两瓣涂着艳红胭脂的薄唇一张一合,她告诉他:
“为了庆祝你夺得千年沙魔的妖骨凯旋而归,我给你摆了大宴。”
“取了妖骨,那只沙魔就活不成了。”
嬴钺抬头看她。
“那只沙魔,我见过了,他不是你说的那种穷凶极恶的妖,他只吃沙子而已。”
灵偶的表情一瞬间如冰川凝固。
“所以,妖骨呢?”
“……如果春桃姐姐一定需要一根妖骨,便取走我的吧。”
嬴钺跪在了地上,残破的衣衫下,脊柱逐渐凸起,从他身体里被抽离出去。
与此同时,暗室中操控着灵偶的鸳娘暗自衡量着。她也是妖,但因为资质不够,始终没能修炼出妖骨。若能将螣蛇的妖骨据为己有,她便不用再受离洛的摆布,凭她一人,便能血洗巫都,报仇雪恨。
灵偶将手伸向了那根妖骨。
她的手离那根蕴含着强大妖力的骨头不过一寸,却忽然被嬴钺抓住了手腕。
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捏碎。
“阿钺,你做什么!”
灵偶没有痛觉,但依然惊呼出声。
“春桃姐姐是会舍命救我的人,怎么会因为一根妖骨而取我的性命?”
嬴钺捏着灵偶的手上青筋暴起。
“你到底是谁?!”
咔嚓一声,灵偶的左手被捏爆了,没有血肉喷溅,只有纸屑、木屑和碎玉块的混合物落在地上,很快被卷进风沙里。
“蛇妖要叛变!”
殿外守候的方士和侍卫们冲了进来,箭矢如雨般铺天盖地射来,各种符纸冰雹般砸在他的身上,炸出大大小小的火花。
方士的符水和符纸顺着他被沙砾贯穿的伤口,将他的筋脉寸寸震碎。
蛇妖冲破了宫殿琉璃瓦铺就的房顶,堆积的黄沙与碎瓦从洞口垮塌,将十几人堆在废墟下。余下的方士们御剑而飞追了上去。
蛇妖一头扎进了黑水河里。
他要去哪里呢,他不知道。他想到了日日夜夜入他梦中来的场景,大海,贝床,贝床上的紫瞳少女。
蛇妖往东而去。
蛇妖跑了。
一时间里人心惶惶,黑石宫的人都担心自己会被问责,于是方士与侍卫的首领们一同将责任推到了鸳娘的身上。
是夜,鸳娘跪在离洛面前。
“他受了重伤,一定跑不远的,只要圣上愿意加派人手,我们还能将他抓回来……”
鸳娘慌乱地喘着气,满脸狼狈。
“能不能抓回他来还重要吗?”
离洛打断了她的话。
“他已经不会再相信我们了。”
“师父,我……”
鸳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她还知道另外一条路,一条她新摸索出来的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离洛似乎并不想给她挽回的机会。
“你把圣上最器重的大将军给放走了,你一介女流,又顶着巫妖的身份,若圣上问起罪来,将你千刀万剐也不足为过。你说,我还怎么护着你?”
离洛拍拍她的脸。
“……我会死吗?”
鸳娘不甘心地抬头看着那张诡异的青铜傩面,两只凸起的青铜巨眼凝视着她。
“小鸳啊,我们也曾师徒一场,也曾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你很坚强,也很能干,可大多数时候,命运不会因为你足够坚韧和执着,就会对你网开一面。”
离洛语气里满是惋惜。鸳娘是把很趁手的匕首,她乖顺,因为她从未得到过足够的爱;她锋利,因为她对这世界足够厌恶;她不会生锈,因为她同样有足够的抱负和野心。
离洛承认,鸳娘是他漫长岁月里经手的无数把工具里最好用的一把,甚至比他自己这把工具更加好用。而她如今最后的价值,就是以她一人担下放走蛇妖的罪行。
“圣上派来押送你回圣京的人明天清晨就会到黑石宫,这个夜晚未尽前,我会在黑石宫内予你最大的自由。”
离洛俯下身子,将她从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拉起来,她膝盖酸楚,险些没能站住。
这是最后一夜。
鸳娘说,她想去阁楼看星星,离洛允了。
沙暴已经停了,深蓝的夜空被沙砾摩洗得均匀而平整,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寥寥落落的几颗亮得瘆人的星星。
鸳娘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遇见离洛,那也是个夜晚,在铩羽古寺高耸入云的阁楼里。
那天,她在羽神像前击败了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黎远莺,她本期待着父亲的夸赞,却只等来了冷冰冰的一句:“你是姐姐,你该学学如何让着你的妹妹。”
于是,一向被众长老点评为“素不轻易垂涕,坚毅非常”的黎远鸳,在那个晚上偷偷跑到铁塔阁楼,对着月亮抹泪。
“师父,你还记得,十几年前,我在铩羽古寺遇到你和阿莲的那个晚上吗?”
鸳娘罕见地矫情着回忆往昔。
她那时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倔强又执拗,天真又痴妄,像只没见过世面却又妄图飞跃昆仑雪峰的鹰雏。
那天夜晚,莲星坐在窗棂,离洛站在身后,离洛问她:“你想,成为巫族的王吗?”
“小鸳,你不是个会恋旧的人。”
离洛淡漠地说道。
“人总是恋旧的,除非过往已经残破到挑拣不出可以回味的东西,像被嚼干的甘蔗,只剩一堆残渣。”
鸳娘伸出指尖,想去触碰那颗荧惑星。
“月明楼十年,你变了太多。”
离洛不语,也凝望着那颗荧惑星。
鸳娘朝天伸出手,用中指和拇指捏出一小片区域来,将那颗橙红色的星星拢进指尖。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我这一生原就同这天上荧惑一般,漂泊无定,不知归所。”
离洛依然沉默。
“从前住在高塔上俯瞰世间,只见清风白云,雾露霜雪,却不知我们如此守护的一方土地上,多得是蝇营狗苟、荒秽污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