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偶人在她怀中吱哇乱叫,大哭着向赵负雪伸出手,赵负雪脸色登时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前向后一翻,飞快地与赵负雪拉开距离,紧接着,冷声道:
  “邪修之道伤人伤己,必遭反噬,这偶人是留不得了。”
  他从前是人群中七情六欲的旁观之人,行过,经过,却冷冷的,从来只是冷静掠过,却从不在乎,甚至说一切来得太过唾手可及,赵负雪甚至是没什么欲望的。
  周寻芳曾为此忧心不已。
  人非草木,焉得无情?
  如今,赵负雪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中甚至多了几分急切:“还给我!”
  周寻芳失望地摇了摇头。
  “连一个偶人都不肯放手,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小木偶哇哇大叫着,哭着向赵负雪挣扎:“阿雪,阿雪——”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定睛一看,木偶身上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纹理,都精细得非凡,足以见得操刀之人细细密密的心思,眼下在她掌中哭号,竟如同一个真正的小人儿一般。
  周寻芳看到此处,心中浮现出了诡异的不忍,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祖孙二人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良久,她将手中小人还给了赵负雪。
  他连忙接过小人,小心地捧起来,脸颊贴着它,小声宽慰,周寻芳心头止不住地悲凉,她不禁道:“……你身上已经有了魔气秽迹,放着天机师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修邪道,你图什么?”
  赵负雪垂眸笑笑,目光有一瞬的清明,他两只手指不着痕迹地掩住偶人地耳朵,随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灰暗的长生上。
  “我早就不能独活了,祖母。”
  在昏昏沉沉的大梦中,他顺理成章地沉入不可理喻的圆满里,浮沉三十四日,惟愿永世不醒。
  可惜大梦太短,凡世太长。
  他温和有礼道:“傀儡惑人,却不足以令我失去神智。”
  周寻芳苦笑不已。
  以赵负雪前几日模样,引来如此邪物并不奇怪。这种小东西十分常见,可从来只是迷惑些心智不定的寻常小修,碰上赵负雪这种修士,几乎是碰面便被扬了的份儿。
  “祖母,”赵负雪垂眸道,“阿澄不会回来了。”
  混沌着骗自己些时日,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偶人反噬,已是轻快的死法。
  闻言,周寻芳却忽然一愣。
  ……不。
  她心底旁生出了个大胆无比的猜测。
  封澄还会回来。
  像修到封澄那种程度的修士,尤其还是血修,是绝不可能埋没得半分痕迹都没有的。
  即便掩埋去家人亲眷的痕迹了,那么她崭露头角的痕迹呢?于世间修行的痕迹呢?
  都没有吗?
  这几日她追查封澄亲眷师门,意寄以哀思,越查,越是心惊肉跳——以赵家手笔,绝不会查不出一个修士的来路,可封澄于此世之中的痕迹,竟然是从古安而起的!
  在此之前,她没有留存于此世的痕迹。
  而封澄与八方私谈之日,她并未依言离开,守在门口,将封澄与八方的交谈收入耳中。
  于此种种,她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
  封澄非此世之人,而是后世之人。
  可此事太过荒谬,如何能同赵负雪去说?
  沉思半晌,她还是斟酌着要开口,刚刚张开嘴,赵负雪一低头,偶人便缠上了他的手指。
  周寻芳对封澄这个小辈极有好感,也是认下了赵负雪的姻缘,眼下横出此事,心中也是痛惜。可见着赵负雪要因此再折进去了,周寻芳心头的痛惜便抵不上人命之重了。
  她沉沉地看着赵负雪。
  赵负雪心头是牵着生死咒的。
  ——既然赵负雪的心魔生于封澄,那么将封澄留下的所有痕迹全然扫除,此间心魔,不就全然未果了吗?
  至于生死咒之中的儿女情长……在人命之中,算得了什么。
  主意打定,周寻芳平静下来,她抬起头道:“洛京杂务许多,至少这段时候不可自戕成魔,明日带账册来我书房,东市几处重建仍需你出手。”
  周寻芳如此平静地应下来,倒令赵负雪有些奇怪,只是他这些时日魔气蔽心,赵负雪脑中早就混沌了,此时此刻也无暇深究了。
  于是赵负雪行礼道:“多谢祖母。”
  夜色一片平静,此夜数人不眠,只有东南角的家庙处传来些微的动静。
  次日,东面只露出些鱼肚白,周寻芳的书房便被敲响了。
  周寻芳一夜不眠,她端然坐在书房,抬眼,对上赵负雪平静无比的双眼。
  只有最为老练的天机师才能看出,幽深魔气在赵负雪的眼底疯狂翻涌,肩上的小人偶倒是安静,紧紧贴着他的头发,仿佛很贪恋似的。
  不必说,周寻芳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了。
  思及此处,周寻芳不再犹豫,她看着赵负雪腰间带着两把鸳鸯似的剑,走到她面前来,递过厚厚一摞账册,开口道:“我现在开始,祖母。”
  周寻芳点了点头,然后在赵负雪低下头的一刹那,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
  第一剑修的手刀也是功力匪浅的,赵负雪当即定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软倒下去,周寻芳将他接住,转头,冷冷道:“把东西拿上来。”
  一侍从鬼魅似的出现,跪在地上,手中托着一把素白的剪刀。
  周寻芳闭了闭眼睛,随即下了狠心一般,抬起剪刀,刺入了赵负雪的心口。
  那把素白剪刀见血即融,转瞬钻入赵负雪心口,消失不见了。
  ***
  封澄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处于什么冷冰冰的地方。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感觉彻骨的寒意似乎无孔不入地透入她的肌理骨骼中,冻得她牙关咯咯作响,封澄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说一声冷,却发觉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意识还是一片漆黑的,只有知觉清晰。
  发觉这一点的封澄有些气急败坏——这个模样,简直像是魂魄被囚禁在身体之中,什么都能感知,却什么都做不得。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的时候,唇边忽然一温,紧接着齿关便被一温和而有力的东西撬开,源源不断的温热汤药便涌入她的口中,封澄的身上骤然温暖了起来。
  只是那东西并未离去,反而在她口中开始作乱。
  这触感过分熟悉,那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刹那涌上心头,封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去迎上去,谁料这一熟稔的顺从反而惹怒了那始作俑者,只听冷哼一声,她舌尖一痛。
  竟是被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反应过来,喉咙发出抗拒的唔唔声,张嘴要去咬断这作乱的舌头,那人却微微一笑,早就料到一样捏住了她的下巴,泄愤似的,强行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且粘腻的吻。
  “咬什么,”良久,他消了气,终于松开了封澄,笑得如从前一般温和从容,“像小狗一样。”
  第77章 着凉就不好了
  赵负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很漫长,很平静。
  他醒来时,榻上月色如霜。
  一旁早有侍从候着,闻声,惊喜成一团,立刻有一人
  捧药上来,另外几人出门喊道:“老尊者,公子醒了!”
  大呼小叫,喊得人奇怪,赵负雪翻身就要下榻,看着转瞬便堵在眼前的汤药,穿鞋的动作顿了顿,他皱了皱眉:“端这东西上来做什么?”
  一说话,他先被自己的沙哑无比的嗓子骇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注意力又回到笼住眼睛的白雾上。
  一觉醒来,眼瞎了,嗓子哑了——赵负雪动了动腿,感觉八成也残了,这事儿放任何人头上,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灭顶之灾,而赵负雪瞎着眼,端坐在榻上静了会儿,便冷静道:“我的剑呢?”
  周寻芳示意,见素与长生一同被取来。
  剑修有剑,便是有定心丸。
  雪白长剑入手刹那,赵负雪便平静下来。他“看”向端坐对面的周寻芳,沉吟半晌,道:“出了什么事?”
  桌上的另一把剑,通体玉白,触手生温,仿佛是活着一样,即便是半瞎也能看出是把世间罕有的好剑。
  反咒施用后,长生竟然回春了,这倒是令周寻芳十分意外,也十分奇怪。
  周寻芳看着长生,深吸一口气,道:“阿雪,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早晚都会在旁人口中听到,不如叫她这个做祖母的挑着告诉他。
  一炷香后,赵负雪也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皱着眉道:“祖母是说,我前些日子深入情劫,然后被弃,迫不得已,要用反咒?”
  她纠正道:“并非抛弃,而是她不得不离开。”
  最后一击雷劫,目睹之人只有封赵二人,周寻芳虽知封澄死去,却生怕这反咒不除根,一说封澄死去,再闹出赵负雪的心魔来,于是便含糊地说出封澄终将归来这事,可这么一说,却无从解释她眼下去往何处了。此般情形在赵负雪眼中,便逻辑严密地成了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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