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还没到要人背的程度,”封澄的眼睛在日暮下亮得像在燃烧,“不要让师尊等太久了。”
回头的刹那间,寸金屏住了呼吸。
寸金从前见她,只觉得她有一张稚气未脱的、柔软无害的脸。梳着软绵绵的双边发髻,两眼看人时,乖巧又狡黠,像天下最会讨人喜欢的小师妹。
一见,便心生柔软。
可方才日暮掩映,她半坐在快有她高的长剑旁,伤痕累累,披头散发时,隐在少女躯壳下、陌生的坚硬与厚重却如同潮水退去后的顽石一般,存在感强得令人几乎屏息。
寸金沉默半晌,才缓缓地错开了视线:“好。”
封澄呲牙咧嘴地从地上起来,悄咪咪地将身体的重量搭在长生上,自觉是一只体力耗尽的蚂蚱,别说蹦跶,就连挪一下脚尖都哆嗦。
走至半途,中有一古朴大阵,封澄看着新奇,寸金道:“求剑台之所以名为求剑,则是绝大多数剑修,在头一次登上此剑峰时,是可以取走剑峰上一柄本命之剑的。”
寸金慢慢地向封澄道来,封澄好奇地左右看着:“我已经有长生了,还要再进去求一柄本命剑吗?”
寸金微笑:“看你心意,求剑也是剑择人、人择剑的过程,你若不需要,直接走过便可。”
封澄点点头,随即毫不留恋地从阵旁走过。
剑峰中某处似乎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不满叫啸。
“往前走,便是葬剑山,”寸金道,“古之得道大修,身死道消之时,携本命剑于此处葬身,因此得名。”
上有众多石碑刻着寥寥几句生平,封澄站在一碑的不远处,端详片刻,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精髓:“什么叫绝情道?”
不知是不是封澄的错觉,寸金似乎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啊,”他微笑道,“是剑修的一条道,听说修之断情绝爱,从此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封澄叹服:“不愧是剑修,我也能修吗!”
寸金默了默,终于,颇不自在地偏开了视线。
“劝你不要,剑修绝情道,是天机院之中唯一一个零结业率的修行方向。”
封澄:“……”
封澄艰涩道:“咱们剑修如此恨海情天,合理吗?”
寸金摇摇头:“非也非也,说来古怪,此道仿佛附了怪咒,从古至今,任凭多么六根断绝的清修之士,一旦择了此道,必将像连环撞了红鸾星一般,不光会突然深陷情债之中纠缠不休,或许还要伤心伤身,生生世世爱来恨去。”
封澄凭空蹿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快走几步,避瘟神似的离这“绝情道”三个字远了些。
行了几步,封澄又后之后据地品出了此道的趣味,笑出了声,随口道:“若叫我来师尊修修这道,八成能行,他瞧着离成仙只差一口仙气了/。”
二人随着若有若无的琴声,穿过积雪的石阶,向更高的求剑台而去,闻言,寸金转过头笑了:“师妹误会了,赵先生虽瞧着冷淡,可却是修不成绝情道的,”
“为何?”
寸金托着下巴想了想:“我听长辈们说,赵先生年少时也是性情中人,还是相当冲动的情种,同一女子相知相许,当时连亲眷都见过了,闹得满城风雨,可不知为何,最终没成。”
封澄脸上的笑意一僵。
寸金没有发觉,继续道:“兴许是那姑娘另嫁了他人,或者死了,也没人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总之赵先生离了洛京,头也不回地四处游历去了。现在想想,有情人分离,也颇令人唏嘘。”
封澄强笑着道:“原来如此。”
她似乎窥见了这陈年旧事的真相。
姜家与赵家皆为京城世家,两家人必将有所交流,幼时的两位少主或许还是青梅竹马的情意。
且姜允入主东宫,谁敢编排当今的娘娘,这也能解释无人知晓那家姑娘来路了。
寸金继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我们小辈的也只敢在私下说起,师妹,你脸色不好,要不要休息一下再上去?”
熟悉的嗡鸣在封澄脑中回响,封澄莫名心跳极快,仿佛是忽然回到了姜允的大殿之中。她莫名有些焦躁,面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模样。
“不用,”封澄抬眼道,“师尊在等,我们快上去吧。”
第111章 不可彻夜不归
登上高台的瞬间,封澄便见一人坐于广阔台上,四周皆是落雪,唯他一人披着墨发,简直是比红梅更加灼目的颜色。
封澄上前一步,两手握长剑,单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弟子封澄,前来拜见师尊。”
这是她少有的、对着赵负雪行弟子礼的时候。
赵负雪抬起眼睛,目光无波无澜。
“做的不错。”
封澄抬眼,冲他一笑。
琴声终于停了。
人已送到,寸金行了礼便告辞下去,不知为何,他有些魂不守舍。
此时的求剑台上只剩师徒二人,山上的雪愈发大了,赵负雪看向封澄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却并不说什么,只道:
“认真看好,我不教第二遍。”
“此剑没有剑谱,只有名字,为‘无咎’,总四式,此为第一式,起。”
封澄下意识地追随者赵负雪的目光,只见赵负雪立于大雪之中,抬手,腰间见素出鞘,封澄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一素白人影手持长剑,于漫天大雪之中,剑影纷飞,其势之威,竟将漫天的大雪生生劈成了数段。
她几乎无法呼吸了。
四式毕,赵负雪收剑,他立于封澄七步远之处,凛冽剑气却未伤到她分毫,他淡淡道:“看清了否?”
封澄抬头看着他,片刻,拇指压上了剑鞘。
赵负雪点头:“如此,便来。”
封澄闭了闭眼睛,略微将赵负雪所演示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随即抬起头来,长生刹那出鞘。
从剑峰之上汲取的灵力令她心无旁骛,此时封澄的脑中仅有赵负雪方才所行剑法,他的面目为飞雪所掩,唯有动作分外清晰,几乎在她脑中成了慢动作。
她翻身入了求剑台上,抬手持剑,目光一厉,雪影纷纷,照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
封澄自小便比旁人多一分打架斗殴上的天赋,无论从何处见人使了什么剑,或是对招时对手的招数,大都能囫囵吞进肚子里,似懂非懂地作出几分“化用”来。当年的阿翁阿嬷没少为此事头痛——原因无他,封大姑娘常年斗殴的对象乃长煌大原上随处可见的天魔,招招都是要要人命的。
野路子,但野得太直白,太凶悍,碰上些稍微懂些的人,便如同铁锤入泥似的挣扎不动了,更遑论碰上赵负雪这等修士。
封澄甚至觉得自己像站在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面前。
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冷声:“回神,下盘。”
紧接着便是一道劲风挥来,封澄一式未完,便被这劲风狠狠地掀翻出去,随即重重地砸在了覆着积雪的求剑台上,溅起玉碎似的飞雪。
赵负雪道:“世上以凡途登剑峰者,千百年无一,登临者,为天下道,阿澄,此道难行,想好你胸中所求为何,再用剑。”
封澄仰面躺在雪上,片刻,单手撑剑,站了起来。
她重新摆好起式,抬起眼睛。
“再来。”
“无咎”的深邃之处令封澄忍不住有些心惊肉跳,真正握着手中之剑时,仿佛从小打小闹之中骤然跳进了浩瀚无绝的道之中,封澄的手紧握着长生,不知为何,鼻上忽然一温。
一时闻道,兴奋之余,崩裂了鼻子上脆弱的血管。
她一概不管地擦了擦鼻子,抬手,继续一板一眼地拓印着赵负雪所传之剑。赵负雪立于一旁,皱眉道:“剑中不稳,再来!”
立于剑上,他是确凿无疑的严师,封澄大气不敢喘一口,手臂当即多了几分果决的稳与狠。
不知过了多久,赵负雪终于道:“以我琴声相合,琴一响,剑动。”
封澄浑身都是汗,从夕阳日暮练到月色皎洁,她却半点儿没察觉到多累,如若说三天两夜的登峰令她上山时有些昏昏欲睡,此时此刻,她却精神百倍,连肌肉的疲劳都顾不得了。
弦动,封澄长剑起。
“铮铮——”
铮铮而起的琴音中满是兵戈之气,封澄目光凝在长生雪亮的剑身上,剑穗一抖,长剑便如同玉白的游龙一般划破了大雪漫漫的夜空。赵负雪低头抚琴,忽然一挑,琴中灵力罡风向封澄扑去,封澄目光一厉,不躲不闪,长生稳稳地递去,四两拔千斤似的将这来势汹汹的罡风挑开。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剑与琴相击的刹那如同乱花柳絮般炸开。
赵负雪手下不停,琴声无孔不入,而又去时不回,封澄反身回剑剑,长生在琴音之中越用越快,几乎到了眼花缭乱的地步。
剑鸣与琴声逐渐纠缠到一处,仿佛再也无法分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