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回程路上,雨势渐大。闻应祈只好寻一破旧草棚,匆匆躲避。恰好此时,又有两个山上下来的农户也来此地避雨,嘴里侃着闲话。
  “你听说了吗?那庙里尚书府小姐好像染病了,正卧床不起呢。”
  “当然听说了!他们还找了好几个大夫呢,全都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可不是嘛,据说她都昏迷一两天了,要不是这场大雨,早就该送进城诊治了。”
  “啧,该说不说,这些官老爷们就是有钱,诊金都开到这个数了!”其中一人伸出五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咂嘴感叹,“可就算这么多银子砸下去,照样没人能治,难怪俗话说,贵人命薄呢。”
  “哎,咱们这些贫贱人家,怕是还能安安稳稳的穷个十几年。”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谁跟你一样穷!”
  “......”
  他们谈笑声越来越大,闻应祈耳尖,抓到几个关键词。
  ——尚书府小姐感染风寒。
  ——昏迷好几日。
  ——大夫束手无策。
  他的心猛地一沉。
  “敢问两位大哥,可知这尚书府小姐姓名?”
  两农户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摇头,“这我们哪知道。”顿了顿,又回忆道,“只不过,好像听说是谢府的家眷。”
  他话音刚落,闻应祈便冲进了雨幕。
  “哎!年轻人!这下着大雨,天都快黑了,你往哪儿去!”
  “看他这方向……”另一人接话,“是往崇胜寺,可这么大的雨,等他爬上去,寺门怕是都要关了。”
  闻应祈跑得急,一路跌跌撞撞,总算赶在寺门关闭前,见到了那两个奴仆。
  那两个奴仆见到他,也是又惊又喜,快步举着伞迎上去。
  “大夫怎的又回来了?可是要去救我家小姐了?”
  “嗯。”闻应祈伸手抹了一把面具上的雨水,手掌都在微微发抖,强压着一身疲惫,沉声道:“带路吧。”
  “好!可是……”其中一名奴仆看着他满身泥污,犹豫道:“大夫您要不要先去梳洗一下?咱们这儿有干净衣裳,等您换好了——”
  “不用。”闻应祈不耐烦打断他,眼里透着隐隐的戾气,“直接带我去就好。”
  他刚才来的路上,跑得太急,跌了一跤,手肘磕在尖石上,戳破皮肤,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了一路。
  伞早已在途中摔落,不知滚去了哪里,如今他浑身上下,布满浑浊的泥巴,连鞋袜里都是泥浆,狼狈得不成样子。
  他这幅煞神模样,让两个奴仆不敢再多言,忙喏喏引他进去。
  ——
  屋内药已熬好,放凉了有一阵,只是谢令仪一直昏睡着,张歧安也不欲强行叫醒她,只静静坐在床榻前,目光落在她沉睡的面容上。
  窗外大雨滂沱,檐角滴水成帘,室内却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
  香炉里点的雪中春信,淡淡药香混着檀香,一丝一缕缠绕而上,轻而易举就将他拽进过往回忆中。
  那时的她,哪里肯这般安静?
  “张修常,你这身子怎么就跟破铜烂铁一样,稍微吹点风就倒了?”
  “嗯,是我不好,让容君担心了。”
  “谁担心你了。”谢令仪哼了一声,头别过去,手里药勺却仍旧精准无比地递到他唇边,“少说点话吧你。”
  沉默片刻后,她又皱着眉抱怨,“还有,今天又有两个下人背地里嚼舌根,被我抓住了,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
  她嘟着嘴,气鼓鼓地瞪着他。说完这些,末了,又加重语气,咬牙切齿,“分明是你不行!”
  “咳......咳。”张歧安冷不防被这话呛住,口中汤药差点吐出来,脸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咳……是……是我不好……”
  “什么是你不好,是你不行!”
  谢令仪哪里肯轻易放过,叉着腰继续追问,“你说,咱俩都成婚三载了,还没个一子半女。祖母整日念叨个不停,下次她要再问——”
  “那下次她要再问,你就说是我的原因,让她来找我,好不好?”
  谢令仪:“我嫁过来第一天,就已经说啦。”
  张歧安:“……”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她这个人简直安静不了一点,喂完药又小声嘟囔,“你能不能把那些嚼舌根的人,全都抓到大牢里去啊,关他个十几二十天就老实了。”
  “……容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实在是于理不合。”
  “那家法还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呢,也没见你这个刑部主事遵守。”
  张歧安:“......”
  他彻底安静下来,正想着如何将话题揭过,就见对方已悄然俯身靠近,眼神灼热,紧盯着锦被下的某处。
  “所以……你是真不行,还是假不行?”
  张歧安心跳骤然一乱,上半身下意识往后退,却被她一把按住,力道之大,竟容不得他逃避。
  “新婚夜你推三阻四不碰我,只用银针挑破指尖,沾点血到元帕上。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不如今日便试试?”谢令仪声音低了几分,唇瓣轻轻擦过他耳廓,带起一阵战栗。
  “不……不行……容君……”
  自己拼命推阻,对方还是不要命地紧贴上来,她的指尖顺着衣襟慢慢滑下,一步一灼热,烧着自己的皮肤。
  “让我试试,它是不是真不能站起来?嗯?”
  呼吸间,两人唇齿相贴。
  最后自然没能做下去,谢令仪又同他生了好几日闷气,见他就翻白眼,连吃饭都不与他同一席。
  自己更是睡了半个月刑部公署,被同僚笑话,最难消受美人恩。
  临了,还是祖母亲自过来劝和,两人关系才有所和缓。不过,好说歹说,自己愣是连续坐了半年冷板凳,对方才彻底消气。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谢令仪难哄得很,脾气也大,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生半天气,可他却偏偏很爱她。
  使小性子爱,打也爱,骂也爱,生气也爱,不理他也爱。
  唯独不爱她此时躺在床上,面容憔悴,唇色苍白的模样。
  “阿祈,阿祈……”
  谢令仪半睡半醒间,喉间溢出几声轻吟,拉回张歧视思绪。
  闻应祈刚踏入内室,自然也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他嘴角还未来得及完全咧开,目光却倏忽凝滞。
  床榻旁,一名陌生男子正缓缓俯身,握住谢令仪在空中乱挥的手,语气
  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容君,我在。”
  “容君,阿歧在呢。”
  嗡——
  他霎时觉得耳畔一片空白,像是整个天地都失了声,唯余心脏猛地一缩,狠狠揪紧。
  一字不漏的回应,引得昏睡中的谢令仪缓缓睁开眼,她视线尚未清明,意识还未完全清醒,面前影像重叠模糊,唯有眼前这张脸最为熟悉。
  是以,她来不及思考更多,几乎是本能地就将他紧紧抱住,嘴角似咽似泣。
  “呜呜呜……阿祈,你终于来了。”
  闻应祈瞬间僵在原地,喉头像被卡住,连吞咽都费力。他眼睁睁看谢令仪叫着自己的名字,抱住另一个人。
  那男人低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动作熟稔自然,仿佛他们曾无数次这样相拥。
  他立在门口,像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
  该开口,该叫她一声,该让她看清楚,她抱错人了。
  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身后奴仆轻声催促。
  “大夫,我们小姐就在这里面呢,您怎么还站门口不动了?”
  屋内男子闻声回望,那张脸甫一露出,闻应祈瞳孔骤然放大,连呼吸都停滞了。
  手中医箱‘啪’的一声坠地,溅起细碎的泥点子。他站在原地,如坠冰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猛地转身,狼狈地再次冲进雨幕里,像只无头苍蝇般横冲直撞。
  他跑得东倒西歪,雨水混着泥浆扑在脸上,模糊了视线。眼眶涨得发红,可他五脏六腑被人剜去,心都是空的,怎么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连名字也不是自己的。
  第55章
  嫉妒不甘能不能试着稍微喜欢我一点……
  外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七八个人撑着油纸伞,紧紧护着谢郜氏疾步而来。
  “不是说找着大夫了吗?怎么不见他人影?”
  谢郜氏人未至,声先到。踏进门槛,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地上一圈凌乱的泥脚印,和一个脏兮兮的医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声问道,拐杖重重一顿,敲在地板上,发出沉闷回响。
  “启禀老夫人。”一婢女慌张道:“奴婢确实带他进来了,方才他都已经走到门口了,可不知为何,忽然把医箱一扔,又急急忙忙跑出去了。
  “左右医箱还在,人应该不会跑远。”谢琼站在一旁,目光在医箱上稍作停留,沉吟道,“想必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才不得已离开,待会儿应当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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