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两个人中间是由街道外的路灯劈砍进来的一条笔直的光,刺眼的白黄色几乎吸走了两侧所有的光,黑得愈发深沉。
徐纠难受的时候就会把自己蜷成n字型,背靠着墙壁,两条腿并起贴着胸膛,双臂环过双腿,脑袋低低地栽在臂弯里。
他并不安静,反倒一直在发出难受地喘息声,脖子一刻不停刺进血液里的电击感不减反增。
这种痛不是实质性的痛,而是深埋在神经里的痛。
脑袋觉得你痛,于是不论如何去敲打挤压疼痛的区域,都不会减轻这份脑子往身体各处钻钉子的幻痛。
除非把脑袋打开,把里面乱成毛线团的神经扯出来,然后一根根理好了再放回去。
“哈啊……哈啊……”
徐纠每一次吐气,身体都会剧烈地抖一下,肩膀跟着上下重重起伏。
徐熠程站在远又不算远的距离,偷偷地窥看。
徐纠意识到视线的存在,他缓缓抬头。
徐纠的目光就像埋在巢穴里的小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抬高视线,用着冷冰冰又疏远的视线,盯着他认定的方向。
没有期待。
仅是看着。
因为没有期待,所以当视线里只有一块白色分割出来的黑时,也就没有任何失望。
徐纠听到酒吧后门传来的闹事声,是那猥琐男人的声音,正大发雷霆让酒吧给他一个说法。
很快,警车的警笛也拉响而至。
由不得徐纠继续在这里可怜兮兮,如果被男人或者警察抓到,他不光要赔酒吧的损失,还要赔偿男人的医药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
如果这事是他错了,他也愿意留下来赔偿,可他不觉得自己错了,也不觉得这几拳打下去是错的。
如果重来一次,一样的场景,他的拳头还是会砸下去。
半分力道都不会更改。
徐纠扶着墙站起来,就像停不下来的齿轮,奔出黑暗,踩着白格子,又在下一个转角处,一头扎进新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彻底地成了城市污脏下水管道里一只东躲西藏的小老鼠。
一分钱没有,徐纠在路边饿了一天,把手机当了几百块的同时,手机也换成了几年前的杂牌老款手机。虽说也算得上智能手机,但其实能做的事情极其有限,有时候甚至解锁屏幕都会卡顿。
可能是因为那天晚上的警笛声,造成了徐纠自以为自己是被通缉人员,总一惊一乍的,只能找些兼职工作能过一天是一天,在外面风吹雨淋。
即便如此,徐纠也没想过去骗人和盗窃,靠着自己工作也攒了一千来块,马上就不用住廉价旅馆,可以租房稳定下来。
梦想破碎在一个发传单的晚上。
一个人撞过他,徐纠没有防备心,还觉得是自己占了别人的道,低头主动道歉并让开路。
结果等他回到旅馆时,才迟钝地发觉手机、银行卡、身份证连着钱包里不多的几百块一并被摸得干干净净。
徐纠一朝回到谷底。
办身份证需要五十块工本费,没有身份证就做不了兼职。
徐纠饿了两天一夜,中间捡瓶子还被老头老太抢袋子,在历经社会凶险后,终于他决定在同样的夜晚铤而走险。
他说:“就偷五十。”
他恶向胆边生,瞄准路边一位外套口袋敞开,钱包露出一个小角的男人。
他走上前,左脚拌右脚,假意跌近对方身边。
也就在弓身假意摔倒,实则接近的瞬间,他的手摸进口袋里。
皮质的钱包,皮面粗糙不光滑,两个手指一夹就能顺走。
“不好意思哈。”
徐纠低头道歉,转身打算走,身体拧到一半才发现他的手臂被对方紧攥在掌心,走不掉了。
徐纠把拿着钱包的手背在身后,自然地转身看向男人,“你好,什么事?”
转身的时候,发现男人比他高,强忍着脖子隐隐的幻痛,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仰头去看。
也就是视线上抬的这一秒钟,徐纠的身体僵住了,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胸口这一线都像是咬了麻椒一样,酸得发痛。
酸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卡在喉咙眼的鱼刺。
呼吸困难,下咽会痛,灌进肺部的氧气都带着刺。
徐纠的视线就像画笔,一笔一笔地点在面前男人脸上,把脸上所有的结构转折全都记录下来,与记忆里的人一一比对。
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不会认错,就是他!
“你是幻觉吗?”
徐纠的下嘴唇不争气地发抖,端正的鼻翼轻轻抽动,意图捕捉空气里有关他的存在。
烟头烫在徐纠不安分的手背上,强烈地灼烧感告诉他这不是幻觉。
徐熠程骂他:
“学不乖。”
第62章
徐纠无暇去听, 他的耳朵已经完全被心电仪的滴——声占据,它们无处不在,如一根针从左耳刺到右耳。
“我……我……”
徐纠的嘴巴张了张, 但是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麻掉的, 像被塑料薄膜包起,连张开都显得吃力。
胸膛里的气无法支撑说话所需要的气息。
徐纠最终呈现给徐熠程的就是一副惊诧到失神的人偶娃娃模样。
那双圆且亮的眼睛,就像玩偶脸上永远合不上但又永远找不到焦点的树脂眼球。
徐纠连背在身后藏钱包的手都失去力气,手腕一耷拉,钱包应声落地,甩在干枯衰败的落叶之中,发出阵阵干脆的碎裂声。
徐纠的视线下移,连忙蹲下捡起钱包, 改做两只手同时捧起。
他低头, 抬头, 却发现徐熠程的视线从未变更,一直看着他。
只是那道视线万分陌生,同时也很熟悉。
是他第一次见到曹卫东的时候, 曹卫东那样不在意的看着他。
黝黑的瞳仁里瞧不见任何的东西, 好似他的目光被这落下帷幕的夜色一起蒙蔽。
不在乎徐纠偷他东西, 也不在乎徐纠为什么要偷东西,只是遇到了, 所以拦下, 却连名字也不喊,只对徐纠这个人做最简单的评价:学不乖。
不喜不怒, 不掺杂感情。
像是以前共事的同事,但是从来没有熟络过,关系还停留在见过的阶段。
徐纠所有的感情都被这盆冷水泼灭, 把木讷地把钱包往前推,甚至没有底气再把手往徐熠程的口袋里放。
徐纠染上了徐熠程的沉默,他没有说话,而是用眼睛去看,却看不出任何。
y市秋夜的风里像掺着刀子,刮得暴露在空气的皮肤发红发燥。
又干燥又寒冷。
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裹在冰块里冻结。
血液凝结,体温蒸发。
徐熠程的手拿住钱包往回拿,但手刚一施力,连带着徐纠一并往前跌了两步。
是徐纠不肯松手。
两个人的关系被猛地拉近,两个人之间的间隙只容得下一个没展开的四方形钱包,捏在钱包两侧的指尖相抵。
钱包的一侧的手冷静平稳,另一侧则连带着整个钱包都在发出隐隐不安的颤抖。
徐纠的手静不下来,呼吸也静不下来,胸膛里像埋了一架鼓风机,嗡嗡嗡又呼呼啪啪地往身体各处灌入过量的二氧化碳,以至身体开始出现二氧化碳中毒的初步现象——头晕头痛。
“再多骂一句。”
徐纠努力地保持平静,说出来的话却颤颤巍巍不成语调。
“…………”
徐熠程没有说话,见徐纠没打算松手,于是他放在钱包上的手主动松开,同时向后退一步,脚步一转,打算先行离开。
徐纠把钱包砸在眼前的背影上,踩在对方拉长的影子上,捏紧拳头震声大喊:
“骂我啊!骂我学不乖!骂我是蠢狗!”
周遭的人群放缓脚步,无数好奇的目光向他打来,眼球深埋头骨下,顶着眼眶默契地转了一圈固定在徐纠身上。
“你走!你走吧!我现在就去跳河!”
徐纠好不容易捡起他烂成一滩的人生,拼拼凑凑后决定“好死不如赖活”。
这一理念在看见徐熠程后,立马碎得只剩“活不如死”。
徐纠又变成那个喜欢拿死威胁主角的反派。
依然觉得自己的命对那人而言万分重要,甚至已经微微扬起头,等着趾高气昂地笑话那人又心软了。
毕竟,对方不止一次低声下气地求他活着。
一秒钟……
两秒钟……
半分钟……
无人在意。
徐纠赌气转过身,可才往反方向迈出第一步,立马又舍不得地转过身,继续注视徐熠程离开的背影。
在转身时,发现那人的背影依然存在,还不争气地偷偷窃喜了一下,想着他是真实存在的,真是好极了。
徐纠的心理活动都快能够他写出一本八百字作文,但徐熠程却没有任何反应。
徐熠程走他的路,像设定好的机械程序,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走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