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乐呵呵喝半盏茶,宝玉又叫晴雯哄着睡下。只他这时还不安稳,没多会便要起一次,一迭声问‘这会什么时间’,气得晴雯大声叹。
天光好像是一块制香的小碾,半边月亮做了香块。磨着磨着,月色浅淡。只是刻意消磨人耐性,那些星子都加进去,慢条斯理,给人看出汗来才引得鱼肚白。
水面上行船和缓,这一次黛玉与林言的心境与前几次都不一般。当年别父入京满心都是茫然无奈,再回扬州又是凄惶悲哀,到了这一次重回荣国府,两个人望着沿途的碧水青山,彼此心中皆是安定。
熬过一场漫长的雨水,这江上的水雾也算不得寒凉。
进到城中,耳边先是杂乱,又是渐渐分明的吆喝。黛玉仰着脸,漫不经心向外面望着,新的视野取代旧日记忆里透过纱窗的瞧探。
她还记得那时林言还时常是依赖的样子,怕旁人说失了规矩,怕旁人数落教养。偎着她的手臂,牵着她的衣角,与她一起向窗外悄悄看。
“言哥儿,您朝那看呐?”随侍的是个瘦高个,年龄在三十岁之间。他见林言看过来,立刻捧出笑来:“当年您往义塾去的时候,咱们也走过这边。”
“哦,当时跟着的是你么。”
“是,那会儿哥儿年岁尚小,便已与旁人不同。如今一看,果然是有好造化的。”
眼前隐约飘散出一股烟雾,轿子抬得过分温柔。林言的眼睛从街口到街尾,每一处都开始散碎跌落,被新的记忆取代。
时时事事都不同。
他的心里忽然一松,昔年路途造就在他与姐姐身上的无助,现在已经尽数抹过。
但还不够。
林言的手攥紧又松开——他不止要来处,还要问去处
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一样的停顿,不一样的迎候。耳边热闹地炸响些恭维话,林言笑眼听着,和气应声。
这会他又是他们口中的读书人物,清流公子,一等一的好脾性。
林言走在姐姐半步之后,看着黛玉扶着紫鹃的手,过去了垂花门,过去抄手游廊,当中的穿堂与记忆中一样,只是当地放着的插屏变了样色。又转过,越厅堂,穿过一片雕梁画栋,又一一听过各色鸟儿争唱。
“林姑娘、林哥儿到了。”
林言叫这一声唤醒,他一步过去,跟姐姐一并进去。
老太太等着,见到他俩,一手一个搂过来。说这个清减,又心疼另一个用功。
“老祖宗你瞧瞧,现咱们言哥儿可跟从前大不相同。果真是经了历练,一眼望去,也是撑得家里了。”
贾母听到这话笑眯了眼,原先的一点泪光也叫喜悦隐去。她摸摸林言的脸颊,又整理那本就没有褶皱的衣襟。
“你俩这段时日辛苦,可惜我也无用,帮不得你们许多。”
黛玉跟林言忙说不敢,黛玉捧住外祖母的手,一时也泪意盈盈。
“老太太说这话,是叫我再不敢见您来了。”眨一下眼,压住心中的酸涩。黛玉安抚着笑,跟贾母道:“即便没在老太太跟前,那边一茶一饭,哪里是没有老太太挂念的呢?”
“姐姐说的是,您千万别那般说,叫我们心里不安稳。”林言也笑,应着道:“老太太特意嘱咐与我好砚台且常用,这回应试,当有您的首功。”
“你们瞧瞧,言儿年岁见长,这时也学会哄我老婆子开心了。”贾母仰身,抚掌而笑。其余人都说着喜气洋洋的话,听得贾母的笑容再没落下。
玩笑过后,贾母又牵了林言的手,叮嘱道:“你这一回该好生礼谢你师父,还有你那位师兄,千万不可丢了分寸,叫人笑话去。”
林言点点头,温顺道:“老太太安心,师兄并未一并过来,在苏州时便请过。师父那边说不耐见人,叫我过几日再去侍奉。”
贾母听他说着后续,不时点头,最终只道:“你也大了,心里有章程。”
宝玉那边早等不及,好不容易等说完‘正事’,赶忙依过来跟黛玉说话。三春姊妹并宝钗等也过来,满房热闹未落地又升腾上去,直飞得人人脸上皆是喜气的红云。
说过话,又心疼路途辛苦。贾母催着他俩回去歇歇,于是又簇拥着往院里去。
地上不见落叶,恨不得树梢都擦净。林言环顾着这崭新的曾经的住处,心想自家的宅子大概一时用不及。
第26章
两不疑且看争端
雕花赤铜盆里空浮着几个瓣朵,一双手容进去才显露出水纹。豆紫的袖口仿佛携了雾色,朦朦胧胧,一跃而上到肩头,便见黛玉扭脸与姊妹们打趣。
“说是陪我来的,却竟合起伙来作弄气我。我这儿庙小,容不下你们几位尊佛,还是快快远了我去,我心里还清净呢。”
“这才回来多久,你就腻味?以后可有得你烦了。”迎春抿着嘴笑,连带肩上的几个花骨朵也震颤着下来:“哎,我这儿还没抖落干净,可得给我掸掸。”
“林姐姐回来了,二姐姐都活泼不少。怎么平日都不与我们玩笑的?”说话的姑娘名叫湘云,史家的大姑娘,从前便常来荣国府中。只是到底不算久住,加之黛玉与林言归苏州日久,彼此都生疏许多,近日来才又慢慢熟悉起来。
而湘云听迎春的那句,却也丢下手中的物什,跟黛玉道:“我们好心来陪你,你竟不领情。这下好了,我们可要耗在这里,存心烦你。”
“我是怕了你去。”黛玉擦了手,又坐回炕上,没得见湘云隐约有怏怏之意,不禁奇怪:“你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赶你,你怎么扭了脸儿?”
“我好不容易过来,却怎么不见爱哥哥过来。”诸人早习惯她‘二’‘爱’乱念,这时听她委屈,黛玉便笑:“他正用功读书呢。”
这一句话倒叫大家伙都笑起来——都知道宝玉不甘不愿,偏偏又不敢不愿。贾政将外甥的成绩当作一大得意事,刚回来那日便请去书房好一番勉励。此情此景之下,宝玉实在不能如从前般肆意,老老实实背几页书,写几贴字,盼着能把父亲应付过去。
湘云也因此笑了,但只笑两声,又有些抱怨:“爱哥哥又不爱好此事,还不如跟我们玩来。”
可既然说到这儿,她又起了兴致。原依着宝钗坐,这时又撑着手臂问黛玉:“怎么也不见秀才公?”
一个念叨一喷嚏,林言连着打了三个,陈谦时
道:“你不会晚上睡觉踢被子了吧?”
怎么不能说我姐姐想我三次?林言撇撇嘴,又去写国子监的夫子布置下的功课。
他在院试中得头筹,在国子监中却不算最突出。国子监网罗天下俊秀,林言不是唯一的案首。
心无旁骛,下笔如飞。陈谦时看着他愈发充实的纸面,又看一眼自己的大片空白,实在笑不出。
“若不是与你熟悉,真想请你与我捉刀。”
“与我熟怎么反倒不能?”
“就是不能,请你代笔,无端矮你一层。”
“那不熟的怎么就成?”
“不熟的,我又不在乎。”
“依我看,不熟的也不成。”林言道脑袋偏移一点,去看陈谦时卡顿的地方。指了几处不足,又抬头冲他扬眉。
陈谦时于是也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终究忍不住笑出声。
“你这次还去斐先生府上?”
“师父还病着,我上回过去门都没进得。只想着这会去看看,将近日写的东西与师父看就是了。”林言苦笑,想着小老头不服老,怎么还不肯徒弟侍奉病痛?他又不许师兄师侄进去,那边想来只有一个老仆。
心里记挂,手也停住。陈谦时在他眼前晃一晃,林言回过神,又道:“我还回去荣国府。”
“你家的宅子是彻底没用。”
“也还好,打扫出来,正好请人修补几处屋漏。”林言温和笑着,掰着手指跟陈谦时道:“请的人手脚快,几时都可入住。”
“只怕你外家是不放心的。”
“老祖宗体恤。”林言笑着,止下这个话头:“而且我常在国子监与斐府,我姐姐即便入住也寂寞,不如和其他姊妹在一处,且能陪伴老太太。”
陈谦时会意,便也不再多说。只是有一件事在他心里盘旋一刻,又思量自己同辈人,不好轻易言说。
若是向涛——陈谦时心中腹诽,只怕那些话在舌头上留不下一眨眼的功夫。
也不知道言哥儿想没想过这个。
陈谦时看着林言又写过一页,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林言的额头
——即便年岁尚小,他俩的八字也该被一些人惦记了......
不出林言所想,这一次他依旧没进到师父房中。只是老师父隔着门板中气十足,几番指点之间俩个咳嗽也没有。林言放下的那口气还没吞回肚中,就被斐自山一迭声赶走。
“我也不知多读上几卷,便能镀金身不成?这些话她们说了,你是万万不可与我说,更况且是置气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