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若是觉得冷,就再添几件衣裳。”
“好。”林言郑重点头,全不觉这样散碎的叮嘱厌烦。每一声都点头,每一声都应承,末了还依依不舍的,只道:“姐姐,你又什么事,可千万告诉我。”
“知道了,你且去吧。”
“可千万告诉我。”林言不放心似的又叮嘱一句,才在紫鹃等人笑盈盈的注视中离开。
他在黛玉面前是一副乖巧顺和的样子,到了车上,那笑容却陡然落下来——倒不是什么表里不一,那梨窝填平,总是荡着温软水色的眼睛也只剩下黑沉——他也没什么冷漠或不快,只是不笑的样子就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寒潭边的石头,被泉水冲洗得圆滑晶莹,但只要离开那清透的山泉,立刻就会显露出本身的生硬和执拗来。
车子前行,林言似有所感。他不自觉拿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心里诡异地与宝玉的脸比较起来。
圣人降下恩德,薛蟠打听到的事情,林言自然也是一清二楚。至于荣国府的,他不仅知道,甚至还要参与其中。
园子是预备着从东起,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转至北边,具体丈量多少尺寸林言只是略听一听,想也知道迎候内廷銮驾的园子不会往小了去。
叫林言参与却是另外一桩事。
花是景,树是景,人是景里的景。为了这一件事,荣宁二府商议着要往姑苏聘请教习,更要采买年岁合适、容貌精致的女孩子,兼置办各类物什等事。他们因想林家素与那边相熟,林言年纪虽小,平日处事却稳当,因此动了请他帮衬的念头。
林言被叫去时便料想过这一件事,只是他没有办法推辞——他的母亲是贤德妃的亲姑姑,这时也没叫他主理,只是好声好气请他打点一二,旁的自有贾蔷带人办理。
可事情从无在此截断的先例。
林言面上好声好气,一千个答,一万个应。他并不在意荣宁二府想借着相熟的人家办事,这是人之常情。可是却深深忌惮起他们绕开花销,只说叫他不必担心。
当年父亲弃世,林家的资产分分件件都有贾琏过目,这时他们刻意避而不提,反倒叫林言留心。
对面一碰到这个话头就跟见了蝎子,林言面上心里都笑,当真不主动提及。
一个说‘到底不好叫小辈费心’,一个答‘能力不及只请舅舅哥哥拿主意’。一边要‘读书人多加勤勉少坠金银’,一边又笑着应下,只说‘旁的自有师长多惦记’。
双方打上许久的哑
迷,愣是不好说林言到底听没听清他们话里的含义。
车厢在此时一顿,林言捏捏眉心,跟文墨道:“这是怎么了?”
“刚有人惊马,哥儿,没撞着您吧?”
“我没事。”林言撩开车帘向外看,却只看到一个纵马离去的背影。
“这是谁?”
“听旁边人议论,仿佛是淮安王世子。”
淮安王世子?
林言一怔,又去看那个方向。只是天地苍苍一片白茫,原本四散开的人群又恢复走动,小贩又开始沿街叫嚷。
“这是真‘潇洒’啊。”文墨在耳边小声嘀咕一句,叫林言看了一眼,立刻不说话了。
是潇洒吗?
林言想着向涛跟此人的不对付,又想着在这太上皇与今上正争锋的时机,淮安王世子确实是‘潇洒’的得很。
只是这样的人,却也在今上属意的范围里吗?
第39章
细思量磨来磨去
远远的,山间升起一重白雾。窦止哀站在院子当中伸懒腰,对着犹自苍青的山林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身后传来悠悠一声:“这儿是道观,你记得么?”
“我心中有佛。”
“你心中有果,佛与上天,皆渡你不得。”
许是人烟稀少的缘故,山上的雪似乎化得更慢些。从道观往山下去的路窦止哀走得很熟,崎岖的山石未经人为雕琢,只看天然交错作了石阶。左脚踩中较宽的一块,右脚交错向下,直到离地面还有三四级的时候跳下去,头顶又传来一道人声。
“你时常这般,老了可就跳不动。”
“等老了,我自会慢慢走。”窦止哀拍拍衣服,笑呵呵地跟顶上的人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窦止哀嘿嘿笑,跟友人挥挥手:“这回是真走了。”
他宁愿自己是走了——不只是离开这山间道观,也是离开苏州界内——原本与和尚辩经,跟道士打趣的日子多么快乐,结果师弟一封书来,窦止哀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
林言怎么知道他还在这里?
窦止哀悻悻想着,一路进到苏州城。
师弟的信与平时没什么大的差别:过问师兄安好,传达师父康健,提及自己学问上的长进与不足,又打趣几句闲云野鹤的生活叫人艳羡。
唯一一句是状似不经意的提及,是说他外祖家建省亲别院,府中兄长将携清客几人过来置办采买。
只是千里来书,从来没有说废话的功夫。
林府的管事早与窦止哀熟,见他过来,立刻吩咐小子们端茶奉水过来。
窦止哀叫他们别忙,只说自己路过来看看,稍后还要往庙里住。
他在山中住了许久,一时不知宫里又多一位娘娘。自己家师弟勉强说得上是一位‘表国舅’,只是如今看上去并不是什么荣光。
喝过一盏茶,窦止哀兀自思量着。
对于那些大家族来说,修建别院的地反倒是其次,冬日引夏泉,夏里携凉荫,雪层厚重枝上无花也不要紧,一朵一朵绢花系上去,外人见了也只会夸赞一句好巧思。
只是那一朵朵绢花里缝的不是丝线,而是实打实的金银。
一片茶叶粘在窦止哀的喉咙上,不上不下,痒得出奇——若是那边府上缺少银钱,难免不会惦记上林大人留下的东西。当年林大人弃世,抛舍下一双儿女。一个贾琏,一个他,林家有的什么他们心里门清。
其实也没什么,林如海为官清廉,多年下来并无过多遗赠与儿女。只是林家祖上到底曾袭过列侯,若说无甚积蓄想来也不会有人信。
自古没人会嫌弃银子烫手,尤其是急需银钱的当口,这打手指尖流淌过的钱财怎么不令人动心。
只是师弟既然信中依旧好言好语,想来那边还未等到开口的时机。
荣国府里尽是一派和煦,大小姐封妃的事扫除许久以来隐隐约约笼罩在府上的阴云。这一二三代且没出过什么太有出息的子侄,唯一一个功名有望的也不过是表亲。
但现如今,宫里的大小姐做了贤德妃,这似乎预示着他们仍然简在帝心。
枝头瑟瑟,穿着亮眼衣裳的大小丫头嬉笑着走过。天空上的云似乎消散开,只是没人留意到底下的太阳依旧混着惨白的雾色,他们只是笑着说好容易见了太阳,该把捂冷的东西拿出来晾一晾的。
在这样的一个天气里,动起来便停不下,最细微的风也会带来刺骨的冷。又或者不要活动,窝在屋子里,只是隔着一扇窗依旧可以听到外面的欢腾。
“我跟师兄也去了信,这会应当是收到了。”林言将一根花枝递过去,看着姐姐将花瓣点进那只小臼中细细碾着。白瓷样的臼壁上依稀可见淡紫的汁液,淋淋着滑落下去,自己便做了山水图。
林言忽然感到一阵无奈,顿顿的,沉默的无可奈何。好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下一整夜,把室内也濡得一片潮湿气息。
屋子里的人没有淋雨,但鼻端的湿气却不会散去。那股湿润好像直接过到林言的五脏六腑,叫他想起外面的湿润和泥泞,也叫他更加清楚自己总是没有淋雨。
读书时的笔墨,守丧时的问候。林言不是不知恩的人,老太太,两个舅舅,还有姊姊妹妹对姐姐和他的好,林言心里都记得。
他甚至与姐姐私底下商议了,假使府中真的周转不得,点数下的银钱并非不能供给省亲支用。
只是其余人隐隐约约的态度,叫林言心里的那股水慢慢溢满了。
耳边的欢喜作了无言的诗歌,是夜里写作,如今被拖到光下来读。林言说不清下一句是什么,更不好说之后该当如何。
假如他们真的动了心思......
林言心里一顿——他们总是姐姐的血亲。
他心里竟又悄悄冒出些庆幸,心想幸好自己正在姐姐身侧。不然世间若是只有姐姐一人,她又当如何?
这时想着,有一只手搭在林言手腕上了。
“喏,你把这儿抹一抹。”
黛玉穿了身浅绿对襟小褂,腰间一条粉腰系,垂在腿边,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她扭脸看着林言似乎在神游,略微一叹,只把他的魂魄召回来。
“该怎么,就怎么,不必顾虑许多。”
瞧着林言瞳光闪闪看过来,黛玉唇角一抿,呵出一声笑来:“看我做什么,以为我要埋怨你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