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是我无能,将你养作这般模样。言儿先头姓林,后师承斐先生,他再是出众,我也领不得恭赏。却是你不成事,这些年也荒唐,现下更是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来。”
“母妃,我……”世子见王妃如此,心上猛一大跳,他总归心疼宠爱自己多年的母亲,见她这般,方才的一点子怨愤俱都吞回肚里。
耳边盘旋着两个声音——一个不甘不愿,一个却又劝告他说去南疆是现下最好的主意——可还没等他把理智听清,有一双温暖的手从他的耳朵后面生长出来,覆盖在他的面颊上,仔细梳理他凌乱的发丝。
“你与我说一句准话——”捧着他的脸的人好像很伤心,但眼睛里又怀着希冀:“那些事......当真是你做的吗?还有福儿她母亲的事......”
“不是!”这声音是从哪传来的?没有经过任何一刻思索,急切的,恐惧地从喉咙里钻出来。
世子顿了顿,他的脸在此时做了被捏坏的泥人面皮。颤巍巍挤出一个笑脸,投进炉灶,从此再也没有转机。
“我没有,母妃。”他把脸颊贴在王妃的掌心,眼睛慢慢垂下去,声音却带着刻意扬起的调子:“我没有做过那些恶事,您把我养大,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会令您失望的......”
“若你当真无辜,便不去南疆......”
王妃抬起头,很哀伤地看着丈夫。淮安王气恼王妃在这时竟然又软了心肠,登时摔了杯盏,恨声道:“你不去瞧瞧,这孽障——”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世子好像在这时忽然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打断淮安王的话,冷笑一声,没有看父亲,却也没有看王妃。他只是垂着手,两手搁在膝盖上,袍子好像是血从他的掌心流出来染了第二次——绣着盘枝纹的华服原本不应当是这样森冷的颜色。
紧接着,他就被母妃抱住。就像从前的每一次、每一次一样,即使林言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可是林言总会回来——
母妃还不知道他曾经对林言做的事。
也不知道他很早就派人到扬州调查林言的出身。
但只要林言活着,就会提醒旁人他们二人错了位。
淮安王府的子辈不需要第四个人。
在王妃的臂弯里,世子的眼睛闪烁一下。
林言去了北阆......那样的地方,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
“父王,母妃。我没有做过那些,也不会到南疆待罪......”
对,不必非要去南疆,事情还可以有别的转机。
淮安王妃总是舍不得自己亲自养大的孩子,淮安王咬死要将世子送去南疆历练,王妃却很相信他的清白似的,一天几次催促着大理寺。
傅正又一次站在熟悉的屏风后面,只是这一次,屏风后面不再是死寂的影。
“那些东西......当真不是王妃送来的?”
“自然不是。”
傅正狐疑地看一眼王妃,心中并不真的信——除了王妃,他想不出还有谁能仔细收集出这样细密又漫长的信息。
他一直晓得世子不是良善人,却不知他是这样的宁杀不放的狠辣。想着看过的东西,再说话时,他的声音便带上冷肃。
“原是如此,只是王妃这些年仔细养育,竟也不知世子为人?”
“在那稳婆出现,说出调换一事之前,我又怎么知道世子不是我的孩子?”这样的谎言并没有引起王妃声音的波动,她甚至冷笑一声,反问道:“你宁可责备一个后院妇人,也不自问大理寺的大人们?”
傅正略一皱眉,实在无法忽略心中的古怪。可是王妃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只以一种不悲不喜的调子道:“王爷意欲将世子送往南疆历练。”
“王妃的意思呢?”
“南疆太危险,离京城也太远。可是他到了那里,反而可以活下来。”
屏风上四季不变的花刻印着傅正的疑惑,他以为王妃想要世子伏法,最好借此把他从世子的位置上撸下来。可如今看,她还是对自己养大的孩子心软?
可王妃想的完全不是这样一回事,在大理寺的傅大人少见地心中感慨的时候,她想的还是自己的手眼还伸不到南疆那边。
若是世子在那边又起谋算,或者这一件事又生事端?
而且......言儿还在北阆没回来——现在的那个蠢孩子,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她自己已经在这件事上吃了好大的亏,可不愿意再给自己的孩子留下隐患。
想到这儿,王妃发出一声庆幸的叹息——幸好世子自己不肯去南疆,倒省下她许多忌惮。
而这叹息却使得傅正想起淮安王府里那罪妾的新丧,他沉吟半响,沉声道:“对,他到了那里,即便日后不是世子,也可以保得一条命在。”
王妃闻言,点点头,转而又问到北阆。只是被傅正搪塞过去,于是不怎的多留就告辞离开。
她有点遗憾不能找傅正打听更多关于北阆的事,这样不仅可以安自己的心,也能叫林府的姑娘高兴高兴。
说到这个——
王妃想着许久未见黛玉,儿子请她照拂,她自己也乐意。托大做个亲近的长辈,正赶着年节,也好邀她来府上一叙。
北风紧,王妃拢着衣衫坐进车子,不禁想她当时叫人送去的大氅,有没有在这时给她的孩子裹身?
太后赏的皮子确实是好,但温暖的却不止林言一人。
秦向涛身上挂满冰晶,眼睫毛上生着绒刺样的冰棱。
“谁,谁知道这儿的人......这么排外?”他虽是练家子,但在这样寒凉的地方被兜头浇过,一时也冻的不轻。
林言把大氅给他罩上,两个人疾步往车里赶。只是临行时林言往后瞧,却见着刚才还看不到的地方隐约露着几个过分矮瘦是身影。
“你,你,还有你,留在这儿,查查是谁往我身上泼水。”秦向涛不肯让自己吃亏,林言听着他的吩咐,却也没有阻止。
只是当他说完了,林言又补充一句。
“若是找到,不可私自处罚,先与济舟跟我禀明。”
第100章
识雨雪仙家凡景
“最不惮愁离恨苦,最可叹锦绣花容
最是痴情男女痴无数,又道是海誓山盟空借运数
......”
眼前仙子几人,衣诀翩然地来,各自描金点目,簪月怀星。各自灵采奕奕,欢喜笑颜。一行人移步过来,见黛玉独坐亭中读卷,却推搡着警幻仙姑,似笑似怨。
“这不是原属‘薄命司’里的册子,怎么叫妹妹借了出来?”
警幻闻言,却也不做什么解释,只瞧黛玉如今看住的一页,却和着耳际的调子轻叹
“最可怜凡尘遮了此生眼,纵解罢仙音也枉然。”
她见黛玉犹无言,便引了众仙子各自坐下,自己偎在黛玉一侧,一并去瞧那一卷。
“离恨天上不求仙缘,不解尘缘。你只读这册,可见心里还惦记那人世里的贵客卿家?”
黛玉还未答话,旁一位青衣仙姑却笑道:“这些个册卷上,女儿家的姓名且记不迭,实没有笔墨再与那王侯将相立书作传。”
眼底下的文字浮动,却也应和着警幻仙姑方才所说之语——‘凡尘遮了此生眼’,这字里行间的,饶是黛玉再怎样灵秀,一时却也解不切。
仿佛看出她这一刻的失神,警幻仙姑又笑了。
“言词各在心间,说不准是你解得切,还是我解得切。”
她随手一挥,原搁在黛玉膝上的册子却像镜子碎裂,眨眼间便消失不见,想来又是归回‘薄命司’中。
“事外之人偎不近,读不通,听不见,望不得。司中人当远离,不可沾。”
那根手指在黛玉眉心一点,一股子困倦袭来。黛玉挣扎着撕开一点睡眼,只听到似有若无的喟叹。
“最可恨命里无因,留果作苦,彼处青竹残。”
寂寂的调子似金虫振翅,模糊不清,又连绵不断。
黛玉已然醒来,她听着外面廊下的那只白鹦鹉又念起记混了的诗篇,却直到紫鹃进来才睁开眼。
“我以为姑娘还睡着。”紫鹃蹑手蹑脚地过来,半途见黛玉披衣坐起,便笑着,偎坐在榻边。
“今儿那鹦鹉也不知发什么淘气性子,瓜子果仁不吃,只一路念着‘林下春晴风渐和,高崖残雪已无多’——这听上去当是哥儿教的,只是从前没听那鹦鹉念过。”紫鹃一面给黛玉理妆,一面又自个絮絮念道:“说来也是命数作巧,谁知这鹦鹉竟原是淮安王妃养着的呢?这会......这会哥儿认得生身父母,王妃叫姑娘继续养着,想来也是——”
紫鹃有些说不下去了。
这一次淮安王府是迎回自己走失的公子,却也是带走了林家原本要继嗣的独子——淮安王不只有一个儿子,林府现今却实实在在只有这一个男丁。
好不容易......哥儿过了科举,有了官职,原本以为一切都当往好了去,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