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唉,你急什么——你姐姐已写完一副好字,你这手头的功夫却还欠火候。”林言与黛玉对视一眼,拦下杨俨,方道:“拿过来吧。”
“是。”小丫头端着帖子上前,正要退下,黛玉却叫住她道:“正好,前些日子的编绳与珠子都还有余留,你去拿来吧。”
那桃红的花近在眼前,细瞧开得更热烈些。黛玉垂下眼眸,又把杨芷姊妹俩牵回来。
“不是什么珍奇的玩意——前儿编着玩的头花,你俩若是喜欢,自己也随意编些样子玩玩,不必羡慕谁家。”
“......多谢夫人。”杨芷垂下头,眼角脸颊都有些红。她的妹妹终究年纪幼小,只晓得跟随姐姐。这会见杨芷坐定,自己便一手扶着姐姐的膝盖,等到看到小丫头端上来的颜色各异的彩珠与精巧的编绳,更是只顾得拍手嬉笑。
黛玉见杨芷照料妹妹,便随手将请帖拿起细看。抬眼见林言投来问询的注视,黛玉摇摇头,轻笑道:“是张家的。”
她一说张家,林言便想起那位张二奶奶。不自觉皱一下眉,见黛玉全无隐瞒的意思,索性道:“这会子,他们奉拜贴来做什么?”
“还是为着前儿的事,说书塾修建也已过半。知道州牧事务繁忙,便遣妻子来拜见。”
按说寻常商户不至于如此轻易向一州之长的府上递奉拜贴,可张家在此不是一句‘地头蛇’可以概括,乃是‘淮越少张遮天网,便劳动张家织机忙’。
张家固然不多理会织机生意,但过去许多年间,历代州牧都要留他几分颜面,如今此番行径便也理所应当。
“哦?这回不是那张二之妻?”
“她应当会来,只是这一回更紧要的主客是那位张老板的妻子。”
林言点点头,不禁心中思索张老板又像叫他妻子儿媳打听什么消息。而正在这时,杨俨却忽然道:“我听父亲说,那位张老板的妻子出身南疆官宦之家。”
“南疆?官宦?”林言一怔,暗道这淮越与南疆虽不算远,但也不是动辄便可通婚的关系。只是不知道张老板的岳家在什么官职,他怎么没听说过......
“我没细听很清楚,那一日是邓世伯来家里......父亲要我去跟邓世伯背文章,喝醉了,我才听着的。”杨俨见林言似乎对此有兴趣,更加不肯放过自己‘知道’的时机:“那位老大人似乎早已去世多年,家中也没什么子侄。张老板当初是为了他的托付,才娶那位老大人的女儿。”
“照这么说来,这张老板还有几分‘义气’。”林言这话并听不出什么褒贬,垂眸看到杨俨还怔怔望着他,却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见他停笔不前,便俯下身,继续指点他临摹字帖。
咯噔——
随着浓墨落下,一颗珠子也从编绳尾端掉下来,落在膝盖上,又顺着垂下的裙角滑落在地。杨二姑娘‘哎呦’一声,爬下姐姐的膝盖,忙着去捡边角那颗珠子。
黛玉本想把她再抱回来,却见杨芷摇头。于是会意,身子探前,只听杨芷压低声音道:“夫人,以我猜测,其实现今张家的生意,许多都是他们家二爷的媳妇管理。”
“你如何做这般猜测?”
杨芷别过脸,见妹妹还在找珠子,这才又转过脸来,声音更轻一重:“我姊妹日渐大了,家中嬷嬷便很爱与人闲话。我亦听过她与人编排,说张家的二爷是个腐木一般的性子,却还连累了他媳妇。”
“要这样说,她却实在有才能。”
“夫人,我也是猜测。”杨芷这会似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上的红更明显些。这时杨二姑娘拾得珠子,又举着手央姐姐抱起。杨芷好像被催促,又好像在转瞬间下定某种决心。
“那会我母亲已经不太好,她告诉我,留给我姊妹的几间嫁妆铺子,暗地里委托了张二奶奶打理。这些年该有所沉浮,可予我们姊妹的银钱,从来没有短缺。”
若是在沉浮中稳赚不赔便说明她能力,若是明知有损却拿自己银钱与这失了母亲的姊妹,更见此人之心。
哪怕是惦记与杨府先夫人的旧情,也足够说明她心底的宽仁。
黛玉认真记下此事,见对面杨芷一面抱着妹妹串珠,一面又不安地往过来,便郑重点头。
一颗红润润的珠子系上绳头,一落到底,和其余安稳躺在绳结上的珠子碰在一处。
这一声甚至比杨芷说话的声音还要大些,房屋另一侧桌案前的两个一并扭头看来,杨俨的手上还举着临好了的字。
“你们写完了?”黛玉也察觉这响动,抬头见他俩一并过来,便
招手道:“成效如何啊?”
“平公字体骨力道健,若想写得成型,还要练上许多年。”杨俨有些不好意思,扭头望一眼林言,又道:“沈大人的字实在好看。”
“他提笔多少年,你又提笔多少年?”黛玉失笑,叫杨俨不要拘束,自在吃茶用些糕点。
林言在黛玉一侧坐下,见对面姊弟三人和乐融融,自己的眉梢眼角不由更柔软些。而杨俨还是偶尔偷眼看他,林言见此,又问道:“你虽要临我这里的《平公士林贴》,可我见你的字有广昌公的样子,你在家练的广昌公的字?”
“是。”杨俨有些忸怩,坐在姐姐身后,本来半个身子都被掩住,这会却挣着膀子探出来:“可我觉得平公的字更好些......”
“广昌公的字不拘束什么,倒也适合你这个年纪的练。”林言笑了一声,又一次把话题岔过去。
天色将晚时,杨芷便要带着弟妹起身告辞。任由黛玉留饭几次,小姑娘都绷着小脸念叨规矩客气。于是黛玉只好叫她们多带些京城厨子的好手艺,这才准这三人离去。
杨芷告辞在一个正合适的当口——
欲燃炊烟,先数得柴。州牧府的厨子忙着数柴火,等吃饭的人们就得到一段空闲。
先前的珠子编绳又一次被撤换下去,小客人已走,林言和黛玉却还坐在同一边。
“我见你方才还有后话似的?”
“哪一句?”
“看来不止一句。”黛玉瞧了林言一样,抬手将窗子合上:“先说张老板那边吧。”
“他的事倒也没什么额外好说。”林言肩膀略微放松些,轻声道:“只是你也晓得,王府的二公子现就在南疆,我心里总存个不吉祥的影子。”
“他去至今不足一年,张老板的妻子却是前事。”黛玉下意识想碰林言两眼间的旧伤,手没抬上去,半途搭在胸膛。她轻轻理一下林言的襟口,自己却也不自觉锁住眉头:“只也是——一想到那个人,心里都堵得慌。”
“我再额外派人去那边看看。”林言咧一下嘴,襟口两侧的云纹正对齐,他便握住黛玉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另外还想着,这回张老板是为着什么事来——咱们在这儿也许久,那一位可一直假拖‘老迈’没有正经相见。”
黛玉想着那个借口也觉得好笑,前番欲做长辈样子,这会又拖着儿媳来见。要说黛玉跟张二奶奶见得还多些,真到了相见那日,只怕跟这‘长辈’也没什么好话可说。
林言见黛玉只笑,忍不住俯身跟她离得更近些。
“姐姐,你真要应下这拜贴?”
“怎么?”黛玉挑眉看她:“你不想早些知道他们背后打的什么算盘?”
“想。”林言先老老实实一点头,旋即更坦诚道:“但我还想晾着他们,叫他们再急躁些。”
“我发觉你自来了这边,倒生了些怪坏点子出来。”黛玉看去有些稀奇,伸手捏住林言鼻尖。
林言笑出声,只是鼻子被黛玉捏着,说话怪腔怪调。
“这约莫是境地不同,心态也变?”
“呿。”黛玉也笑起来,收回手,单指在林言腕子上一敲:“不许把自己这点‘坏’怪罪到人家淮越这边来。”
“没怪,没怪——”林言捉着黛玉袖子晃两下,黛玉也不再逗弄,自个把话题又引回先前。
“其实我也不晓得那位张二爷的妻子会不会来。”
“怎么?”林言还没看那拜贴,这会讶异道:“没写在帖子上么?那依我看,张家若自诩知道些礼数,就不会另外带人过来。”
“不好说。”黛玉又拿起桌上的拜贴,将今日杨芷与她说的事转述给林言,最后才道:“假若当真如此,这位便很不一般......至少,张家绝不知道她在做这些。”
“我是听说过——张老板的长子倒是个经商的好手,只是天不假年,多年前一病死了。”林言顿一下,又道:“张老板总归年纪也大了,几乎做了曾祖父的人,现今帮衬他的就是那张二。”
“都说那位张二爷心不算坏,可为人迂腐,粗略看去不知他怎么把生意做起来。可总归没出过大的岔子,张老板便也不大多过问。”林言说到此,却是冷笑:“对外说是精力不济,大半交与子孙辈照管。”
“那张老板现今忙得什么呢?”
“便是这些年私自开采收归的铁矿。”林言压低声音,附在黛玉耳边道:“我自开头便表现出不配合的态度,现今又填了矿山,这勾当便紧着停下来。可这般却也叫幕后人难查,我不好说现今府衙有谁是那边的手眼,只是若要矿石,便总是可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