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王夫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却并没有回头理会贾政,她也想逗一逗他,最好可以看到贾政难得急切慌乱的无奈,那会让她联想到
  突然,贾政一手抱着她后腰,一手放在她脑后,将她逼到了窗边,贾政的脸离她不过两寸了。王夫人思绪暂停,只能微微仰头看着贾政,却因为离得太近,看不很清五官,却可以细数他鬓边新添的白发。
  忽然心中涌上一种酸涩,使她本就柔软的心更软了,轻飘飘的,像要飞离胸腔,也去感受外面春光的美好。
  可她还是不想说话,这奇怪极了。她只能用微颤的手指轻抚上他的鬓角,一下下摩挲,用指尖诉说着她的怜惜。
  “夫人越来越调皮了,假装不想和我说话,
  想看我的笑话。等我告诉元春去,让她知道母亲成了个老不羞“贾政的声音很低,嘴唇先是擦过了王夫人的手指,落下一个很轻的吻,又故意滑到王夫人耳边,温润的气流打在耳畔,实在是王夫人来不及想下去,贾政开了口。
  “好了,小心一会儿腰不舒服了”说话间,贾政已经扶起了王夫人。
  王夫人坐正后两手拢了一下耳畔的头发,虽然并不凌乱,却紧跟着说道:
  “我觉得老爷说得很好,图纸画得也很详细,我没有更多的意见了,一切都按照老爷计划的来吧”王夫人迅速说完这一长串话,就从炕上起身,紧贴着炕沿站立,背对着贾政了。
  看来夫人是不自在了,贾政心想。纵然二人相处这么久,夜夜同床共枕,可他还是很喜欢逗她,喜欢看到那一双温和的眸子染上一丝尴尬,颊畔升起一抹可疑的红。难道他是个很恶劣的人吗?贾政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夫人闭上眼睛”贾政从后面蒙住了王夫人的双眼,一只手又牵着她重坐下来。
  午后暖阳隔着薄薄一层窗纱打进来,夫人面色微红。她口脂中混着的点点金箔此刻每一小片都闪着细细的金光,贾政将大拇指放在了夫人的嘴角处,忍不住轻轻揉了一下。
  王夫人杏眼微合,眼睫颤巍巍,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贾政更想逗她了。可是方才不过那样夫人就不自在了,如果再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恐怕夫人会好几天都不和他说话的。贾政还是不想冒险了。
  不过他总有别的办法。
  “夫人,我耳朵痒呢,你帮我掏掏耳朵好不好呢?”
  虚掩着眼睛的手移开了,王夫人看到了贾政挂在脸上的笑容,温润柔和的,毫不掩饰的,带了一点请求。眼睛圆圆,像祈求食物的幼犬。
  “你”王夫人只说了一个字,却害怕接下去的话会让贾政的嘴角撇下去。
  “青天白日的,这样不好”声音很低,像在叹息。
  其实她不想拒绝的。贾政总是说她看孩子的眼神中有无限的温柔慈爱,却不知道此时他的眼神又是如何,惹人怜惜,让她无法拒绝。
  贾政见王夫人低垂着眼眸,似乎很为难的样子,刚想开口说句话打岔过去,突然看到夫人向他伸出了手。
  王夫人将手放在贾政的后背,贾政便很是顺从地将头枕在了王夫人的腿上,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我还没有拿耳挖呢,老爷你”王夫人犹豫道。
  “给你”贾政从袖袋中拿出一个银制的耳挖,递给了夫人。
  王夫人很是奇怪,哪有人随时随地把耳挖勺带在身上?
  似是发现了她的疑惑,贾政解释道“那天看到你给宝玉掏耳朵,我,很羡慕”没再说下去了,毕竟有些不好意思的,和儿子争宠,似乎不正常。
  他小心换了个姿势,仍枕着夫人的腿,静静等待夫人给他掏耳朵,心跳得快了一些,有点紧张。
  王夫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又有些愣神了。
  自从举家搬回金陵后,贾政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更幼稚,更不成熟,更,粘人了就好像希望得到更多她的关注一样。
  王夫人小心拿着耳挖,一只手拨开贾政耳边的碎发,轻柔地开始为他掏耳朵。
  她一点也不敢分心,怕弄疼了贾政,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待一只耳朵掏完,才敢长出一口气。她轻晃了晃贾政的肩膀,说道“老爷,换一边。”
  贾政轻哼了一声,并不起身。
  “老爷困了吗?”王夫人低头问了一句。
  贾政又轻哼一声,没有更多回答。
  王夫人笑笑,也不追问,一下下轻抚着贾政的脊背,又低头看着他的侧脸。他像是睡着了,呼吸很平稳,不知道这样的姿势睡久了会不会不舒服?
  其实老爷不是变了,王夫人又忍不住去想这件事,老爷只是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模样。
  他们真的一起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岁月,王夫人悠悠叹道。久到快要忘记对方最初的模样了。
  *
  少年很容易对未来生出无限的构想,要功名利禄,要娶一房贤妻,拥几个美妾。随后加官晋爵,子孙满堂,安享晚年。
  王夫人的许多兄长都是这样想的,长辈们听到后总是含笑摸摸他们的头,庆幸家族后继有人。
  但她的姐妹们呢?王夫人从来没有听到过她们对未来的畅想。
  女性长辈对姑娘们的教育目标就是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让她们成为联系不同家族的纽带。王夫人的姑姑姨妈还有婶婶们,她们几乎串联起了从金陵到长安的所有贵族家庭。
  于是这些家庭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却很少有人因为这一点贡献而为她们记下一笔功绩。
  而且,她们一嫁人,就自动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王夫人曾经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的,王令嘉三个字,是一种祝愿与期盼。代表父亲想让她成长为一个娴静柔和的女儿。
  大体上,王令嘉按照这种期望成长,只是她还保有着天生的一种天真烂漫的活泼性格。而妹妹呢?她是王令嘉更灵动爱闹的另一个可能。
  像所有及笄之后的姑娘一样,王令嘉开始由母亲带着学习打理家事。她需要知道下人之间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知道所有人情往来的章程,还要学习如何侍奉公婆丈夫,养育孩子。
  少女时期,人的精力总是旺盛的,这些事虽然繁难些,但王令嘉也是游刃有余的。
  母亲见她做事爽利,会待人接物,也会笑着摸摸女儿的头,却跟着轻叹一声“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人的精力有限,而家事的烦恼是无限的。”王令嘉懵懂地点点头。
  学会了这些技能的王令嘉,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她的亲事很快谈成了,对方是荣国公府的二爷,贾政。门当户对,所有人都说般配。
  正是家族鼎盛的时候,他们的婚礼极尽豪奢。夸张到送亲的队伍站满了宁荣街,拉嫁妆的车马仿佛没有尽头。
  可是,她不是很高兴,因为母亲和妹妹都舍不得她。
  她的胞妹王令瑶只有十二岁,紧紧抱着她喜服的袍角,不想放开。
  “姐姐,我还能再见到你吗?”妹妹哭得声音都哑了。
  王令嘉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又摸了摸妹妹的头,回道“我们会再见的”
  她从金陵的王家嫁到了贾家,从一个贵族家庭到另一个贵族家庭,成为了二少爷的妻子,二奶奶。
  起初,他们夫妻性格是很互补的,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时光。贾政少年意气,爱玩爱闹,王令嘉虽然端庄持重些,但也会逗笑会说话。
  只是他们逐渐成了长辈属意的继承人。宅院里的家务事压在了她身上,他要去官场,担起家族的命运。
  在这之后,他们有了三个孩子。
  王令嘉很快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王夫人。
  家务事很消耗人,尤其是这样的大家族。上千的仆役需要由她统筹,每日少说一二十件事需要决策。外面的各种人情应酬更是繁难,并没有比男子为官更轻松。而且,她还要抚育子女,孝敬公婆。
  事情做得好了没人褒奖,做得坏了仿佛所有人都在暗中指责。人们往往只会注意到她的疏漏。
  她觉得自己时刻处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细细密密的丝线缠绕着她的身心。没有一个夜晚可以睡一个安宁的觉,也没有一个春日可以去认真欣赏一朵花。
  发自内心的笑对她来说越来越难了。而丈夫呢?在父辈去世后,他再也不能是一个诗酒放诞的少年,也很快变成了二老爷,他自己也很难去笑了,又如何去顾及她?
  他们变成了一对最平淡不过的,相敬如宾的夫妻。而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算得上是上苍眷顾。大家族的后宅中,夫妻关系的门道多了去,王夫人看得明白,因此也很珍惜这样难得的幸运。
  妹妹出嫁时,她从无数琐事中抽身,去送妹妹一程。
  就像五年前她出嫁时那样,妹妹的不开心仅仅藏在心里。她本来想开口安慰妹妹的,却被妹妹一句“姐姐变了好多”而恍惚了心神。
  她自己也说不清,性格到底从哪日开始变化,心灵的搓磨又是从哪天加深的?但她很想将所有惊恐抛之脑后,做回随和淡然的王令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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