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眼神轻蔑地扫过地上依然瑟瑟发抖的宫装女子,“传昭媛娘娘口谕,卫才人今日在御花园冲撞娘娘,念其是初犯,禁足望雪阁一月。淑宁公主礼数欠佳,暂交由昭媛教导。这些事么……就不必再去回皇后娘娘了。”
  “淑宁!”
  “我不走!我不走!你们打死了桃枝姐姐,还想把我和母亲分开!你们都是坏人!”淑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恰好旁边有一棵粗壮的桂花树,她便整个身体贴上去环抱住,两条腿拼命乱蹬。
  “这……”宫女内监到底碍于她的身份,不敢太过粗暴,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御花园中,何故喧闹不止?”
  风掀起枝头薄雪,一道清沉声线恰在此时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厚重积雪中有道人影朝这里缓步走来。
  那人穿着天青色银绣祥云纹路的宽袍,外罩雪白狐裘,玉冠束发,面容似细笔勾勒的水墨画,几乎能与远处的雪景融为一体。
  秦嬷嬷轻咳几声,连忙带着宫人屈膝行礼。
  “见过祁太傅。”
  “公主,臣带你去崇贤馆逛逛可好?”年轻男子不搭理她,微微俯身,朝淑宁伸出手。
  淑宁愣了愣,在这副惊为天人的容貌震撼下,居然止住了哭。她先回头看了一眼卫才人,得到示意后,便将手递给他。
  “好。”
  “大皇子还在崇贤馆等我,若有事可让你家娘娘直接去那里。”祁溪淡淡道。
  “这……”
  秦嬷嬷后槽牙咬紧,憋屈得半句话也不敢说。
  ——谁不知这位祁太傅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
  当年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身为国公嫡子的祁溪就陪伴身侧一同读书习武,两人比亲兄弟还近些。更何况如今宫中唯一诞下皇子的文妃还是祁溪的亲妹妹,这样双重加持的人物,就连她家昭媛娘娘都不敢招惹。
  “是,奴婢省得。”秦嬷嬷讪讪低头,只得先回宫复命。
  ————
  “才人!”
  陈照夜匆匆赶到御花园时,那一袭天青色的袍角刚好消失在石子路尽头。
  她只觉得空气中那股掺杂书卷味的熏香有些熟悉,也没多想,搀扶着依旧跪坐地上垂泪的卫才人起来。
  “照夜,你怎么来了?”卫才人擦干眼角泪迹,反过来扶住她的手,“外面冷,快与我回去。”
  陈照夜这才第一次进了卫才人的寝宫。
  陈设简朴,没有半点装饰器物,分为厅堂和里间。
  里间虽说是就寝的地方,但实际也只比外面多了架雕花木床而已。纱帷破旧,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床榻靠里面的地方放着淑宁公主还没来及带走的旧布娃娃。
  卫才人鼻头发酸,又要落泪,她在枕头下翻了一阵,好不容易翻出一支玉簪。
  “对不住啊,照夜。”她笑容苦涩,“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了。这只簪子还是我入宫那年陛下赏的,成色还算不错。你拿着它,去求你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让她替你想想法子,把你调去其他娘娘那儿。留在这里……迟早会被我拖累的。”
  烛火映照着卫才人的脸。
  她才二十出头,五官生得很美,五年的宫闱生活尚未完全磨去她的清丽容颜,但已在两道柳眉中间刻下抹不平的哀怨。
  在这风云诡谲的深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是常态,唯独这艰难时候还想着保全身边人的善意,最是难得。
  陈照夜看着面前这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想到了当年贵妃初入宫闱时的模样,也是这样天真烂漫,纯净得像一朵雪花。
  可惜若无人护着,很快就会凋零。
  “才人,”她没有接玉簪,“若我走了,您一个人准备怎么办?”
  “不必担心,我这里虽然清苦,但也算衣食无忧,比外面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好多了。”卫才人反过来宽慰她,“你要是记挂我,还可以回来看看。”
  “桃枝枉死,公主被人夺走,您难道就没有想过反击?”
  “怎、怎么可以呢。”卫才人结结巴巴道,“我娘说过,宫妃当贤良淑德,断不能有害人的心思。”
  “你不去害人,人会来害你。一味退让,不仅护不住身边人,还会把自己赔进去。”
  卫才人拧着手帕,低头不语。
  桃枝的死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半年前才被分派到她殿内的陈照夜是她唯一信任的人了。
  听说陈照夜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两人是同时入的宫,妹妹被分去了得宠的姜嫔那里,陈照夜却被丢来这里陪自己吃苦。
  前几日皇城落雪,她殿内的炭火又被同宫的姜嫔扣走,陈照夜气不过,硬是闯到姜嫔那里替她讨说法,结果炭火没讨到,还被人诬陷盗窃,狠狠打了一顿板子丢出来。
  她的确想讨回淑宁,可若因为一己私利再害得陈照夜也送命,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你不必劝我,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卫才人背过身去。
  不可教也。
  陈照夜默默摇头,端起桌上冷透的茶水朝外走。
  庭院里很冷,花盆里的枯枝被雪压得直不起身,僻静处堆砌的黄叶在风里乱舞。
  她记得,从前的宣贵妃宫里,就算是暂时失势,宫人们也是一派兢兢业业不敢疏忽。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相信贵妃娘娘永远有东山再起的本事,被打压得越厉害,复起时就越痛快。
  她的确想扶持卫才人,可对方软得像一团棉花。
  如何是好?
  第3章
  雪下风
  陈照夜思索着,第三天晒衣服时,忽然看见院墙外有道纸风筝晃晃悠悠探出了个头,盘旋几下,最后挂在树梢上。
  她走出去,看见宫室外一高一矮两道人影。
  矮的穿着明红色缎袄,领口处蓬松的白兔绒包裹着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眼睛似葡萄珠子。高的是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半张脸被树枝遮挡,看不真切。
  “照夜!”来的是被带走两日的淑宁公主,小姑娘看见陈照夜后甚是激动,跑过来扑到她怀里来回地蹭。
  “咳。”她没有继承本尊的记忆,对这样的接触本能地有些抗拒,可淑宁把她抱得很紧,一时挣脱不开。
  皂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她闻声求助地看向走来的那人。
  他在距她三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阵风起,雪花簌簌飘落,有几朵沾上他前额碎发。年轻男子的眉眼似山水,似初春乍破的湖面,似画师精心绘就的工笔画,入眼只觉满心惊艳与温柔。
  一枚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一圈圈荡开。
  她迅速地低下头去,再抬眼时,瞳孔里只剩一潭平静的死水。
  “这是祁太傅。”
  淑宁唯恐她不认识,十分热心地介绍起来,“我今天借着放风筝为借口想过来看看,可柳昭媛非要派人跟着,幸亏半路遇到了祁太傅解围,还亲自把我送过来呢。照夜,我母亲好吗?”
  “才人很好,就是十分惦记公主。”
  ——祁溪,当年金尊玉贵的祁家小公子,如今的祁太傅。她如何会不认识。
  记忆中的少年昂着倔强的脸,眼睛璀璨如星辰。那年她穿过缠满花枝的回廊,满宫的人见到她后都掩着唇憋笑。
  “做什么?”她自是呵斥一番。后来才知道,原来是那位二十岁的祁小公子不知撞了什么邪,居然跑去贵妃娘娘面前,说要求娶她这位年逾三十的掌事姑姑。
  真是胡闹。
  她记得,自己统共也就见过他三次,第一次是御花园中,第二次是中秋宫宴,第三次听说他以弱冠之年中了探花,她站在贵妃身侧,见他远远举杯朝贵妃与四皇子敬酒,嘴唇微启,似乎还敬重地唤了她一声“陈姑姑”。
  贵妃殉葬那日,祁溪陪在四皇子身边。
  “照夜,照夜。”淑宁摇晃她的手,“带我去见母亲,好不好?”
  “公主,才人尚在禁足中,任何人不得探视。要是被昭媛知道了是要受罚的。“陈照夜回过神来,不再去看祁溪,轻声安抚怀中小女孩。
  “那……那我就隔着院墙跟母亲说几句话,行么?”淑宁尾音发颤,眼睛里已经泛出泪花。
  “去吧,我们在这里替你守着。”祁溪道。
  淑宁欢喜地跑了过去,里面的卫才人早听见他们的声音,已经抱着那只风筝守在墙后面。淑宁没说两句就开始哭,里面的卫才人哑着嗓子哄女儿,声音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钻进耳朵里又有说不出的柔软。
  “好好宽慰你家才人,二公主这边我会照拂。”祁溪道,“陛下虽然准许昭媛暂时抚养公主,但还是更倾向将公主养在生母身边。”
  夹杂雪粒子的风掀起他宽大袖袍,祁溪负手而立,晨光照着他秀丽的侧脸,轮廓褪去了少年稚气,而多了些清冷与深邃。
  他与她说话,可眼神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瞳仁里始终是远处湛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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