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陈照夜不语。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哀家从未真正将那小门小户的女子放在眼里。她看不透的事,哀家却清清楚楚。皇室中人,少不得亲眷反目,手足相残,帝王的那丁点子虚无缥缈的恩宠,又能保她多久呢?真正支撑哀家屹立不倒的,是背后的权势。”
  “贵妃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便是顺水推舟将允堂养在哀家这里……当然,后来哀家才知道,这些其实是先帝授意。直至先帝薨逝,下令贵妃殉葬,那些背后议论之人才恍然大悟,再多的荣宠加身,都只是帝王权术的一环,兴许先帝宠她,也只是刻意在后宫扶持一人以避免世家独大。先帝既要允堂即位,就必须保证他有足以倚仗的母家,也断不能容许宫中两位太后并立。”
  “哀家坐在这个位子上,想要顾及的太多,必要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必须割舍。费尽心思去记恨一个人,哀家没有那个闲工夫。”
  太后王氏说了许多。声音略显喑哑,回荡在空寂宫殿里,宛如一阵摩擦地面的风。
  若换了一年前的陈照夜,大概还会对这番话存疑,兴许还要替贵妃辩驳几句,但现在她安静听着,只觉得怅然若失。
  “陈女官,再不喝,这茶便要凉了。”
  只一瞬,方才嗓音喑哑的妇人又变回了睥睨天下的太后,眸若冰霜,微微抬手,在她端杯的腕上虚托了一把。
  “哀家的耐心有限。”
  手中瓷杯如有千钧重。
  陈照夜以余光扫视四周,寿康宫人都在殿外等候,只要自己有丁点反抗的意思,毫无疑问会直接被按下。
  折腾整晚,各宫嫔妃都已回宫安寝,祁溪忙于处理赵王谋逆,无暇探听后宫中事,而卫茉去了景帝那边,根本得不到消息。王氏深夜召她,便是打定主意避开她所依仗之人,快刀斩乱麻。
  难道自己就要殒命于此了?
  陈照夜
  暗自握拳,试图再拖延:“以您的胸襟,为何容不下奴婢?”
  “很简单。”太后显然猜到她的想法,凤眸一挑,“定贵嫔得皇帝宠信,往后或许将有大作为,哀家不容许她身边留有心思叵测之人。来人!”嗓音霍地拔高,“给哀家将这丫头拿下!”
  声音回荡在殿堂内。
  殿外宫人得令,却没有立即推门而入,只见人影攒动,亦有凌乱脚步声。
  出了什么事?
  陈照夜转身。
  “呯”,只见殿门霍地被推开,一袭素衣手提宫灯,如萤火般照亮身后无尽漆黑。女子黑发似墨,不施粉黛,周身散着沐浴后芬芳的水汽,夜风灌入她宽松的衣袍,让她看上去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
  “太后恕罪,贵嫔娘娘夜闯寿康宫,奴婢们一时未能阻拦。”
  卫茉?
  第108章
  得所愿
  卫茉穿着素白中衣,外罩浅鹅黄大袖衫,长发只用月白色绢带系住,独自提灯,身后没有一名宫女跟随。
  她胸口微微起伏,呼吸也有些急促。
  “娘娘?”
  陈照夜不知卫茉为何会出现在此,两人相隔整个殿堂,可她却清晰看见了那张柔美脸孔上如月光般安宁的眼睛。
  卫茉提起裙摆,欲迈步向前。
  “定贵嫔。”太后微眯起凤眸,“你怎么来了?”
  卫茉步伐一顿,低头朝太后行礼。
  “深夜叨扰太后娘娘休息,是臣妾的不是。但宫中有要事急需陈女官处理,还请您准她随臣妾回去。”
  “要事?有什么火烧眉毛的事情非要这个时候处理?定贵嫔还是回太和殿陪伴皇帝,待明日一早再处理不迟。”
  太后脸上还维持着慈祥的笑容,但眼神已然变冷,带着不容反驳的压迫意味。
  门外寿康宫人闻言陆续入内,围在卫茉身侧。
  “臣妾说过,若非事出紧急,也不会深夜来此叨扰。”卫茉温柔一笑,似乎对身边乌泱泱的人群视而不见,稳稳踏着殿内织锦绒毯向前。
  两人间尚有三十步的距离。
  “定贵嫔!”太后压低声线,眼神变得凌厉,“你入宫时间不短了,不会连最基本的宫规都忘记了吧?此乃大周太后寿康宫,未得哀家许可,任何人不得闯入!”
  “如太后娘娘所见,臣妾孤身一人来此,未带一名宫婢,又是在莲禾姑姑与众宫人陪伴下进入殿中,何来硬闯一说?”
  卫茉嗓音温软,轻若羽毛,却字字掷地有声。
  还有二十步。
  陈照夜张了张口,什么也说不出。
  方才与王氏对峙时她不曾觉得分毫的恐慌,在听到旧主当年事时也能够保持从容,可此时望着缓缓走向自己的卫茉,她忽然觉得眼眶一阵阵发热。
  还有最后十步。
  莲禾从后侧赶上,伸手拉住卫茉袖摆。
  “贵嫔娘娘,还请慎重。”
  莲禾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她在这寿康宫中服侍了一辈子,见过无数宫人的尸首,太后要处死一个人,就像寻常做饭洗衣那么简单。
  “陛下看重娘娘,太后亦对您寄予厚望,贵嫔娘娘切莫为了无关紧要之人丢掉大好前程。”
  “本宫曾有过三名贴身宫女。”卫茉忽然道。
  “一名是我从府邸带出,陪我入宫不满半年便得病死去。一名唤作桃枝,去年深冬,阻拦柳贤妃的宫婢带走淑宁时被乱棍打死,尸体被丢去了乱葬岗。而最后一名,便是照夜。”
  “在本宫危难时,照夜不离不弃,为本宫出谋划策,扶持本宫走过最艰苦的一段日子,可以说若无她襄助,便不会有今日的定贵嫔。于情于理,本宫都绝不会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太后娘娘教导臣妾宫中事务,叮嘱臣妾谨言慎行,臣妾一直很感激。您说过,身在这后宫中,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哪怕尊贵如皇室贵女,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度过这一生。禁锢后宫中人的是森严宫规,是迫人权势,是内心深处渴望向上攀爬的欲念。纷纷扰扰,如浮云遮眼。可臣妾觉得,站得越高,就应该越要看清自己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是什么。”
  卫茉忽然一甩袖摆,莲禾踉跄跌坐,被两名宫女扶住。卫茉看也不看,径直大步走到陈照夜面前,夺过她手中茶杯,朝地上用力一泼。
  再抬手,价值连城的白玉茶壶摔得四分五裂。
  “定、定贵嫔,你大胆!”莲禾震惊得说不出话。
  “照夜,我们走。”
  朦胧视线里,一只素白修长的手伸向她。
  陈照夜下意识握住,只听卫茉轻叹道:“傻姑娘,怎么哭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滚下泪来。
  有多久没哭过了呢?
  贵妃说过,眼泪若不能化作武器,那便成了最无用的东西。与其哭天抢地,倒不如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
  贵妃还说,最欣赏她的从容坚毅,不会被感情左右,永远能做出最有益于当下的决定。
  二十多年前的春日,她还是初入青芜宫的一名散役,在御花园无意冲撞了许昭仪身边的大宫女,被对方罚跪在泥地里。是贵妃经过,狠狠斥责了那名宫女,替她解围。
  那时伸向她的手也是细腻白皙,但更丰腴,戴满金银宝石,华贵无比。
  又一次,时光在她眼前悄然重合。
  “定贵嫔。”
  高座上的太后冷眼旁观这一切。
  卫茉将陈照夜拉到自己身后,朝太后屈了屈膝。
  “臣妾知错,待明日清晨,自会跪到太和殿前向陛下请罪。”
  “你不必搬出允堂来压哀家,皇后抱病不出,六宫事务自然是哀家说了算。就算今日哀家将你们主仆二人都杖毙在这里,允堂也不会拿哀家怎么样。”
  “是,臣妾知道。”
  卫茉一手提灯,一手紧紧拉住陈照夜,步伐不停朝殿外走去。
  “您是太后,是陛下最尊敬的养母。可这些年来,您当真从不在乎您与陛下间的嫌隙么?您对陛下的寄托里,除了对大周帝王的期许,难道没有只属于母子间的亲情么?陛下养在您膝下二十年,在他懵懂学步时,在他与您嬉笑逗趣时,在他患病卧床时,您看着他,难道只像在看一件工具么?”
  太后嘴唇颤动。
  旁人都道定贵嫔谦恭,习惯了她总是和风细雨的温柔,忽然见到她与太后相争,才知她也有锋芒毕露的一面。
  寿康宫人如水波朝两侧散开,直至两道人影迈出殿门,如夤夜萤火消失在视线中,骤然回神,纷纷跪地朝殿上沉默的太后请罪。
  “太后娘娘……”莲禾挣扎起身,跪到众宫人前。
  “起来吧,辛苦你了。”太后淡淡道。
  “您为何不阻拦?”
  翡翠佛珠似被卡住,手指拨弄,力度不由加重。再一拨,紧绷的碧绿珠子忽然松开,争前恐后朝地下滚去。太后望着四散的翡翠佛珠,眼神渐远,不知想到了什么。
  殿后休憩的狸花猫被声音惊扰,舔舔爪子,朝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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