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阮钺无奈:“你干什么呢?”
  沈英南对他这种不领情的态度感到非常震惊:“我们老师说,好朋友吵架,拉拉手就好了,难道你不想和好吗?”
  阮钺掩饰性地用双手抓紧了手里的a4纸,装作认真检查资料的样子,一边状似随口说道:
  “大人不能像小朋友一样拉手,明白吗?”
  沈英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肉肉的手猛地在阮钺肚子上推了一把,然后拉起谈意惟大步往前走,忿忿地丢下一句:“那你自己一个人玩儿吧,我们不要你了。”
  谈意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被沈英南拉着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孩又不爱看什么石斧头,什么黑陶器,拉着谈意惟在前面走得飞快,阮钺见小孩闹起脾气,很无奈地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就这样,说好的三人游变成了二加一人,三个人都兴致不高,各怀心事的样子。
  在逛到二楼第三个展厅的时候,谈意惟的裤兜忽然震动起来,响起微信语音格外聒噪的铃声。
  他看了看周围认真看展的观众,慌忙把手机摸出来,看了一眼屏幕,立刻按了接听。
  来电的是嵇贤,孟流的男朋友,谈意惟和嵇贤并不熟,刚一接听起来还稍微犯了几秒社恐,他怯怯地“喂”了一句,听到那边一阵急促的风声和喘息。
  嵇贤好像在跑,一时没能说得出话来,作为体育生,他的肺活量本来优越,能跑成这个样子,很不对劲,很不正常。
  谈意惟渐渐也紧张起来,松开沈英南的小手,双手拿稳手机,又“喂”了一声,问“嵇同学?有事吗?”
  嵇贤不知道是在哪里飞奔,声音远远近近,断断续续地抖,几秒钟之后终于说得出完整的话,谈意惟仔细听,听到他说的是:“谈学弟,孟流出事了。”
  孟流?谈意惟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孟流本来暑假期间也留校,在校外报了英语机构学雅思,没课的时候就来迟映鹤的工作室给毕设找灵感,但7月底的时候忽然接到家里太奶病重的消息,匆匆忙忙回老家去了,就在前几天还在三人小群里和迟映鹤讨论做画册的事,怎么能突然“出事了”?
  阮钺这时候也追上了谈意惟,站在他身边看着他讲电话,却见他的脸渐渐地、明显地失却了血色,然后摇摇欲坠地晃动了一下。
  嵇贤说,孟流的父母意外发现了他的裙子和丝袜,暴怒之中打坏了他一只耳朵,他从家里跑出来,打算回学校,在路上被车撞到,好像车轮压到心脏,当场就……
  谈意惟听了,摇晃了一下,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不流了,双腿失去内部源源不断的循环动力,立刻软得失去了知觉,膝盖一弯就要往地上跪,阮钺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上臂,手夹在腋窝处把他撑起来。
  嵇贤勉强维持着可以辩认的语音,继续对谈意惟说:“孟流的爸妈可能会联系辅导员去宿舍收拾东西,我想麻烦你,在辅导员之前,把他的东西拿出来,保管一下,那些衣服,都是他自己一点点攒钱买的,他的舍友离校都不在,我只能给你打电话……”
  谈意惟发着抖,几乎无法站立,所有重量都压在阮钺的手上,他握着手机,用了全部的力气,艰难地回应道:“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
  最后几个字没说出口,淹没在一阵泣不成声的呜咽中。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沈英南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突然开始爆哭的小谈哥哥,周围有游客也纷纷看过来,阮钺倒很冷静,也不先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轻声细语地安慰,说:“我们先去洗手间好吗?洗把脸好不好?”
  谈意惟拿掉一直戴着的口罩,胡乱擦了擦眼泪,摇摇头,说:“我要回学校,我得去学校一趟,现在就回去。”
  阮钺这个时候不可能让他单独行动,一手拉着沈英南,一手搂着谈意惟,从博物馆最近的南门出去,在路边打了车回学校。
  路上,谈意惟一直沉默,只觉得一阵一阵地恍惚。他和孟流真正熟悉起来也不超过半年时间,但几乎每天都聊天,线上线下,聊创作,聊喜欢的人。作为一个敏感且经历过诸多不幸的孩子,他早应该认识到世界的无常,人生的脆弱易朽,但当死亡的阴影真正笼在头顶,在某个瞬间突然失去身边熟悉的朋友,这种迅疾的、深重的悲伤与惊愕还是轻易地击垮了他。
  阮钺没有出声打扰他,一向聒噪的沈英南也全程安静如鸡,下车之后,阮钺把小孩寄存在校门口保安室,又问保安大叔借了一辆自行车,载着谈意惟去了孟流住的2号宿舍楼。
  阮钺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了现在是要去一个学生的宿舍收拾东西,谈意惟的脸紧紧贴在他后背上,渐渐地有了些湿意,他耐心安慰着,飞速骑到楼下,翻身下车之后,正准备扶着谈意惟上去,却被软绵绵地在肩膀上推了一把。
  谈意惟推他,让他放手,说:“我自己上去,你别跟来。”
  孟流的那些女装,不能让阮钺看到,谈意惟虽然情绪激动,却也还牢牢记着这一点。阮钺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跟着上楼,但见谈意惟连走路都不稳当,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同意,就说:“不行,你这样子我不放心。”
  一点强硬的语气,绝对不能让谈意惟在这种状态时离开自己视线,但谈意惟的态度也没有软化,拼命地掰开他的手,一个人就要往宿舍大门里进。
  阮钺向前一步,铁钳一样拉紧谈意惟手腕,有点生气,又有点莫名其妙:“别闹了,受伤怎么办?”也许会在楼梯上摔倒,也许会从上铺跌下来,阮钺没再多说,强行拖着谈意惟往里走,谈意惟被他拖行了几步,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忽然崩溃了,他膝盖打弯,重心下移,双手拽着阮钺停下了脚步。
  “你知道我要去帮谁收拾东西吗?”他忽然用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像经过狭窄管道的挤压,音调高,抖得不成样子。阮钺被这种陌生的尖利声音惊倒,回过头来诧异地看向他。
  他的牙齿打着颤,心里被铺天盖地的绝望填满,孟流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喜欢女装,喜欢漂亮裙子,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会受到这种摧残,被打坏耳朵,被几吨重的车子压住心脏,那么上进,那么热心的一个人,为什么竟然连努力活下去的机会都被剥夺,就那样凄惨地死在了令他爱憎交织的这个世界。
  “我要帮那天我们一起见过的女装的男生收拾他的衣服,”谈意惟费力地,艰难地喊出这些话,但喉咙已经干涩到发不出什么响亮的声音,一种自毁的冲动涌上大脑,他不想再遮掩什么,本来孟流的个人爱好也不是什么可耻的需要遮掩的事情,他闭着眼睛,脱力似的对阮钺说,“和我一起去首都的也是他,酒店房间里的裙子就是他的,现在你知道了,还要跟我一起上楼吗?”
  阮钺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与惊异。
  他沉默良久,然后慢慢地松开了紧紧拉着谈意惟的手。
  宿管阿姨打电话向孟流的辅导员了解情况之后,辅导员同意谈意惟代替学校去帮孟流收拾遗物。
  谈意惟扶着墙上楼,进了孟流的宿舍,一打开门,扑面而来的先是幽幽的香水味,是孟流常用的那一款,闻到这种熟悉的香味,再念及往日不可重现的时光,谈意惟的眼泪就簌簌地落下来。
  他一边默默地哭,一边打开衣柜,把里面五彩斑斓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搬家打包用的纸箱子里,宿管阿姨为了避免日后可能的纠纷,拿着手机站在门口对着他录像。
  孟流的裙子大多是很夸张的款式,多少带点闪亮亮的点缀,露肤度也高,主要是性感的风格。孟流说,小时候班里同学没少在他背后嘴贱,用的字眼难听,“二椅子”“骚浪贱”,但他一点不在乎,一直都我行我素,享受美丽。
  真能一点不在乎吗?谈意惟不知道,他从柜子里又拿出一条裙子,发现是去年在社团招新时,第一次见到孟流他穿着的那一条,银色的,闪闪发光的,深v露背的款式,裙料上还残存一种独特的,渐渐已经变得稀薄暗淡的冷香。
  谈意惟再也抑制不住,把脸埋进银色裙子里痛哭起来,不只是为了孟流,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和孟流应当是同病相怜的伙伴,虽然他不喜欢女装,也不喜欢夸张、招摇的装扮风格,但作为人群中的少数,他已经预感到,自己将要面临的一切,和孟流一直在直面抗争的东西,其实并不会有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阮钺,是绝对无法接受同性恋爱的阮钺。谈意惟常常会想,自己作为“群居动物”,社会化程度其实是很弱很弱的,自童年开始,习惯于从身边的环境收到压倒性的负面反馈,为数不多的、稳定存在的正面支持几乎全部来自阮钺一个人,在上大学之前,他都一直无法和阮钺以外的整个社会建立深度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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