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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人啊,你不是? 第242节

  一列商队艰难跋涉在腿肚子深的积雪里,好容易在路边看到了一间还没被风雪压塌的破庙,领头的赶忙招呼身后同伴:“那边有个庙!大家伙儿快进去卸卸寒!”
  商队众人一窝蜂躲进破庙,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却见这破庙的角落里,早就躺着一小团覆盖破布的活物,动也不动地瘫在那儿。头领皱眉道:“不会是个尸首吧?”
  有好事的成员探头过去,拿手杖掀开破布,打眼一瞧,原来下头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轻的脸孔枯瘦,脏兮兮的皮肤湃着潮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冻的。
  “乞丐,”成员道,“个肺痨鬼,快死了。”
  “那你就别去打搅他!当心自己也染上病。”其他成员吆喝,在一边升起炉子加热酒食。
  片刻后,商队围着火炉大吃大喝,头领看了那乞丐两眼,总觉得面善,便吩咐道:“给那乞丐也留一碗吧,权当积德行善。”
  “听说这附近有妖兽出没,这小乞丐,可别被妖兽吃了。”
  商队陆续闲谈,逗留一夜,再度上路。乞丐费力地眨眨眼睛,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好冷,好饿……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只知道要活下去。望见身前摆放的,早已冻僵的冷饭,他伸出通红手指,不管不顾,抓在嘴里就咽。
  冷饭划破口腔,腥气弥漫,他全然不顾,直到将碗也舔得精光,方恢复一点力气,愣愣地发呆。
  我有名字吗?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九如?姓什么,实在忘了,想不起来了。
  九如冷得发颤,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破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过去又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动静。
  风雪声中,还有另一种呼哧哈哧的喘息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正在接近这座破庙,九如吓得坐起来,抱着破布蜷缩在墙角。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訇然撞开,浓烈的血腥混合寒风倒灌而入,一头遍体漆黑,形似黑狗的野兽撞进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空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九如看得目瞪口呆,说是黑狗,可是哪里有这么大的狗?简直跟小马驹差不多大!
  可是……
  他忽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可是,这是肉。
  是的,冰天雪地里的肉,足以活命的肉。现下这东西受了重伤,破庙里有断裂的柴火,只要拿起尖端,对准它的脖子一扎,神仙难救。
  吃了肉,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他会活得很好……
  九如抱起一堆破布,用枯瘦的手腕拾起根木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地靠近了巨大的黑狗,它还活着,还在吐着舌头喘气。他探头一望,发现狗肚子上划破了一大道裂口,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黑狗艰难地睁开一隙眼珠,默默地看着九如。九如不禁吃了一惊——它的眼神,他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见过?
  他手中的柴火当啷落地,黑狗的全身也跟着一颤。
  九如与它对视片刻,陷入默然。寒风还在往里吹,他转头看了眼,先去费力把庙门关好,推两块石头挡住。再走到黑狗身前,慢慢蹲下。
  狗身上的肌肉抽搐着,紧绷着,好像只要人一动,它便会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撕在人脖子上。
  窸窣声渐响,人确实动了。
  ——九如握着破布条,想要费劲地穿过狗的伤口,把还在流血的肚子绑起来。
  滚热漆黑的血淌了他半条胳膊,狗似乎十分震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又为什么想救自己的命。
  好在狗虽然很大,却不是一般得轻,九如还在发烧,也能把它的身体稍稍抬起来。他用破布条将狗肚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自己同时染了一身的血。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睡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嘶哑地道,“不行了,睡一会儿……”
  乞丐裹着破布,手臂累得发颤,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入梦。
  人睡着了。
  黑狗的血逐渐止住,它在地上躺了半宿,到底是妖物,身体底子强悍,止住血后,已经能勉强地爬起来,站在地上咔咔咳嗽。
  饿。
  妖物混沌的大脑里,唯一旋转着这个念头。
  饿啊……饿得受不了了。
  它的鼻子在空气里抽了抽,缓缓转头,盯住旁边昏睡过去的活人。
  吃掉他。
  冥冥中有个声音,蛊惑至极的声音,正对着它的耳朵开口。
  吃掉这个人,你就不饿了,吃掉他,你就可以恢复如初,穿过这片风雪,抵达你自己的巢穴。
  吃掉他啊,吃掉他吧!
  庙外狂风大作,庙里寂静无声。
  黑狗死死盯住人,纹丝不动地站着。
  第238章 太平仙(二十八)
  狗摇摇欲坠,往前走了两步。
  它的喉管咳出血沫,星星点点地喷在地上,像另外一场微型的黑雪。狗抬起漆黑无光的眼睛,望着蜷缩在一堆烂布里的人,他正在发抖。
  狗怀疑他已经醒了,因此正在恐惧里觳觫。它再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人没有醒,他只是在过度的寒冷里战栗。
  耳边的魔魅低语越发急促,黑狗不胜其扰,它猛地甩头,将那些风雪中的杂音甩走。想回头烦躁地撕咬缠身的布条,犹豫一下,终究没有下口。
  他救我。
  黑狗盯着人。
  他为什么救我?
  狗试图掀嘴皮子,凶残地龇出獠牙,试了好几次,却没成功。不知何故,它天性中横贯的残忍和暴虐,总对眼前这个人施展不出,犹如泄气一般。它盯着人,却像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
  黑狗郁闷地侧过头去,舔了舔渗出布带的血。回头,再往前几步,见人依旧抖索得厉害,它默默站了会儿,“吭哧”一声,贴着倒在旁边,激起好大的灰尘。
  九如从梦中惊醒,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黑乎乎一大块,散发着珍贵的暖意,他发出惊喜的叹气声,立刻张手抱了上去。
  黑狗浑身的毛竖起来,它“唬”地低声咆哮,极不习惯有活物离自己这么近,奈何人马上就闭眼昏睡,也感知不到它的杀意,想把手抖掉,人也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搂得紧紧。
  ……等我恢复力气,就撕着吃掉他!
  一觉睡醒,九如闻到一鼻子的血味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将先前那头妖兽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放开手,拼了命地往后缩。狗似乎睡着了,躺在那儿,像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离开了最大的热源,九如很快就冷得开始打哆嗦。外头的风雪一直不停,他熬不住多久,再大的恐惧,抵不过一块熊熊燃烧的炭。
  犹豫片刻,他又一点点地挪过去,重新胆怯地贴上——黑狗畸形的耳朵弹动一下,发出低沉的威吓声,音波震得皮毛滚动。
  “啊……!”
  九如赶紧弹开,再往后缩,等了一会儿,见妖物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只是单纯的威胁,寒风还直往身上钻,他接着慢慢挨近,趁狗不备,一把抱住。
  狗:“?!”
  “你……你身上暖和,”九如慌里慌张,紧着狗的耳朵解释,气息吹得狗耳朵发痒,连弹好几下,“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对不起……”
  狗怒极,大声咆哮。
  我要吃了你!
  然而人只是心满意足地扭动两下,便沉沉地睡着了。
  人已经生了重病,狗是妖物,不仅能用鼻子嗅见,还能用几双不规则的眼睛看见人身上弥漫的不祥黑气。最迟这个冬天,他就会死于饥饿和痨疫的摧残。
  ……算了,它想。
  快死掉,我再吃,现在放着,当存粮。
  庙外风雪渐小,人还睡着,狗慢慢站起来,它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瘆人声响,宛如野兽模仿着活人的哭腔,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那是一群野狗。
  在这个百年难遇的酷寒冬季,虎豹鸟雀诸多绝迹,可是群群浩荡的野狗还能生存,许是因为它们什么都吃,可以像大片游荡的牛皮藓一样活着。靠着敏锐的嗅觉,以及天然兽性的指引,它们已经吃尽了来不及进城,没有房屋藏身的穷人,吃尽了死尸烂肉,吃尽了倒在冰雪中的行者。此刻,它们同样察觉到了这间破庙里唯一一个活物。
  尽管这里还有一条狗,一头更巨大,丑陋,诡异的妖怪,然而辘辘饥肠的折磨,迫使这些动物忘却害怕的情绪,只管追随着人肉的气味而来。
  黑狗挤开破败庙门,刚好,它也饿了。
  雪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妖物,即便是身受重伤的妖物,也要比成群结队的凡物要强得多,差不多是眨眼时间,它就撕开了七八条野狗的咽喉,整个儿吞下了它们的尸体。余下三两条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得夹着尾巴,哀叫逃跑。它按着最后一条野狗的残躯,刚想下口,忽然迟疑了。
  狗舔着嘴角的浓浓热血,它不用回头,后脑勺上裂开一道口,骨碌碌挤出几颗纯黑的眼珠,盯着破庙的方向。
  把人养肥,好吃?
  它思索一下。
  好吃。
  狗咬住猎物的皮毛,叼进破庙。这时候,人早就醒了,正颤抖地抱着那堆破布,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它发现,这个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可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灿晶晶的,像天上的两颗星星,令它看得舌头痒痒,实在想来回地舔一舔。
  狗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为什么抱住自己的时候胆子那么大,现在倒是怕了?
  它把野狗往人跟前一丢,看人颤颤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想给猎物剥皮,然而力气太小,撕扯没几下,便累得头昏眼花,无力支持。
  真没用。
  狗很嫌弃地走过去,给他三两下撕开皮毛,露出鲜红溢血的骨肉,完事了,顺嘴将兽皮一块儿吞下肚子。
  庙里久违地燃起火光,一口残锅里煮着聊胜于无的肉汤。九如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救助自己,可活着就是活着,不管借了谁的援手,使了什么手段,只要能活下去,撑过这个冬天,那就是很好的。
  肉汤没有盐和酱,但吃到嘴里,仍然比天宫珍馐还要令他心折。连日来第一次,九如填饱了肚子,暖烘烘地活动着手脚。
  为表感谢,他望着卧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黑狗,想着狗大约都很喜欢人摸摸脑袋,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两下狗头,
  狗:“?”
  “你,你乖……”九如迟疑地说。
  狗自觉受辱,勃然大怒,欲发狂。
  九如看它体格这么大,想必轻的不行,便加些力道,用力在狗头上搓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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