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往日这位老尚书平和温吞的沧桑眼眸此时倏然射出了精光,“一国之本确在于人,然‘人’非‘人’也。所指的国之本是一国君主,是文武百官,是天下的读书人。
自古以来,但凡强盛的国家,礼乐完备,礼乐崩坏则国家衰亡。位置的尊卑与主次,是礼乐的核心。”
而他一眼就看出李清照此题的问题所在,未曾基于尊卑主次出题,反而有探寻一个国家当中,究竟谁主谁次的意味在。
“呵,她这是自掘坟墓啊。”王时雍笑了,“官家不会任由李清照动摇国本。”
在他看来,当今官家赵芫实非女子也,权欲甚至超过男子。别看官家整日将北地百姓放在嘴边,历朝历代将百姓时刻挂在嘴上的集权君王难道少了吗?
不过都是为了稳定巩固王朝之统治罢了。
“不如让事情闹大,为了江山社稷,我相信官家必定会出手对付这位由她自己一首提拔起来的院士。”二人相视而笑。。
今日朝会上,礼部提出劝学一事,专门送了一套《资治通鉴》到赵芫的书房。《资治通鉴》无疑一部出类拔萃的好书,成书于神宗年间,一经问世,文人学子无不追捧。成为了读书人必读之书。
赵芫读过,而今,礼部重新将它摆到了朝堂上,真的只为了劝学?
翻开来,内容首页,便是‘臣司马光曰:臣知天子的指责中最重要的是维护礼教,礼教中最重要的是区分地位,区分地位中最重要的事匡正名分。什么是礼教?就是法纪。什么是区分地位?就是君臣有别。什么是名分?就是公、候、卿、大夫等官爵。’
‘四海之广,亿民治众,都受制于天子一人。尽管是才能超群、智慧绝伦的人,也不能不在天子足下为他奔走服务,这难道不是以礼作为礼记超纲的作用吗。’
‘所以,天子统率三公,三公督率诸侯国君,诸侯国君节制卿、大夫等官员,卿、大夫官员有通知士人与百姓。权贵支配贱民,贱民服从权贵……’
不得不说这本书能被历代帝王大力推荐,实应感谢司马光的口才,瞧他在撰写史书的第一段就先将天授皇权捧了起来,皇权若想维护自己的统制,就得认同礼教的规矩。
朱娘在一旁打扇,见官家陷入沉思,不由好奇礼部送来的书是出了什么纰漏不成?
一个晃眼和赵芫对视了眼,她连忙转过目光,假作没窥伺官家。
赵芫笑了声,“朱娘你来看司马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被官家点破了,朱娘只好红着脸颊,羞赫上前来倚在椅子旁边认真看去。作为当今官家身边第一大押班,朱娘自然是读过书的,而且很聪慧。
“官家,司马相公是说只要人人都守规矩,国家就能长久兴盛呢。”朱娘眨眨眼,讨巧地说。
司马光为这段阐述:上层指挥下层就好像人的心腹控制四肢行动,树木的根和干支配枝和叶。下层服饰上层就好像人的四肢护卫心腹,树木的枝叶遮护根和干,这样才能上下层互相保护,从而使国家得到长治久安。
很好地为第一段为什么要维护阶级严格的划分做出了解答,为,国家长治久安。
朱娘自小读的书中智慧无外乎尽皆如此,做出如此回答也就不奇怪了。
就算,她心中有不一样的看法,也不会说出来给官家听的。
官家身为官家,想听的当然就是司马光所说的这些话。
朱娘自觉回答的万无一失,正期待着官家给出正面的回应,却不想她家官家似笑非笑,神情不似赞同。
她心中不由的一惊,难道自己在官家面前失去了分寸?揣度错了圣意吗?这虽是个小问题,可在朱娘看来却是致命的,连忙使劲思考起来。眼睛死死盯着司马光说的这几句话,恨不得从字里行间搜刮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不一样?
不一样!
官家不认同,说明她不能顺着看司马光这段话,她得反着看。
终于,朱娘低呼一声,看明白了。
但看明白了的朱娘,却不敢再回答官家的问话,而是低声承认自己愚钝,看不懂其中深意。
赵芫抬手,让她回到自己的位置。
朱娘胆战心惊地回去打扇子,鬓角却悄然流出了汗珠。天子必须维护礼教,国家才能长治久安。反过来看,则是在威胁天子,若不维护礼教天子便不是天子,国家也不是天子的国家了。
礼部,为何单独献上这部书?
意欲何为?
这是一场,正在进行当中的政治斗争啊。
朱娘和献书的人都认为官家一定很在乎这隐含的威胁,一个想当明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国家长治久安,定会好好遵循礼教规则,而一个想当昏君的官家看到这样的名臣劝诫,为了保护帝王的绝对权势,也必然更加维护礼教的存在。
而当今官家身为女子,先已违背了礼教,若不悬崖勒马,下场就在资治通鉴的这段话当中了。
可他们谁都不知道,赵芫其实不在乎,因为她见到过没有阶级和地位区分的世界,国依旧是那个国,文明依旧是那个文明。天子与世家贵族的存在从不是国家是否长治久安的必选项。
谁能想到呢?一个大权在握的皇帝,会不在乎自己当不当皇帝,皇位能不能传承下去。从未见过新世界的人,想都不敢这么想。
所以,这本被特殊献上的书,又被还回去了,并且礼部尚书还得到了一句圣喻,赵官家曰:
“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一句没头没尾的圣喻直接给礼部尚书的脑子干懵了,什么个意思?谁从百姓中来,谁又到百姓中去?官家为何特地说这么一句话?其中必有深意。
从百姓中来,他礼部尚书肯定不是从百姓中来的,他家乃含山世家,几代为官。若一定要论,也是他爷爷的爷爷从百姓中来的。
到百姓中去,礼部尚书打了个激灵,官家这是在威胁他,可以随时使他变回贱民之身!
礼部尚书深深的恶寒了,要不要赌官家罢免他后,还会重新任用他?
他找来的盟友们,在研究完这句话后,同样深感寒意。
“李纲相公说的有理,国朝现在最终要的事乃是充盈国库,其他的皆可以暂且搁置。”
“正是,我看不如交给底下人去与那李清照对峙罢。相信文采上,我等的学生不会输给一介女流。”
“有理!有理!”。
于是,一场没有硝烟,甚至没有对骂的战争,在朝堂之外,在报纸之上,轰轰烈烈地开启了。
一开始,只是不明事情真相的士人学子们在报纸‘何为人哉’的题目下作答,而后投递到中央科学院里去。
随着下半月的报纸有选择性的刊登了数篇针对此题的政论解答出来,皆将‘人’的概念解析到了男女老幼尽为人的程度,礼部尚书等官员终于坐不住了,他们不傻,看得出来李清照这是在人为为她自己的学说造势,一旦追随的人变多,那么想将她的歪理邪说按下去可就费功夫了!
礼部尚书亲自收集各家学生和官员们的文章,派人送达中央科学院,请求刊登。
数百篇好文章,若能刊登一两篇,便可将李清照的歪理打回去。
若她利用职权,全数筛掉,*哼,便是亲自将把柄送进他们手里。
果然不出礼部尚书所料,紧接着一期的报纸,刊登上了反驳的文章。。
“听说了吗?大宋报刊上打起来了!”
“听说打的十分激烈,支持‘士则为人’与支持‘生则为人’的文章在同一个版面互相讥讽嘲弄对手!”
“用词之犀利,若叫我听了,恐怕恨不得当场自刎。”
“啧啧,骂的太脏了!”
街头巷尾对这场新颖的文人笔战关注度前所未有的高,毕竟,这可是实时放送给大众看的,比之过去文人之间的骂战可精彩的多。
议论的人多了,大家便真心讨论起其中的文章。
实话说,礼部尚书派出的文人,自然笔力了得,将死的说成活的、坏的说成好的不在话下。
然而和他们对峙的人,亦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部分文章作者大多为郁郁不得志,但脑子很好使的读书人,现在有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帮他们打出名气。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打赢这场战争了!
你从道德层面驳斥我破坏国家长治久安,我就从道德层面抨击你自私自利权欲熏天,害怕有才能的人展露才华,将尸位素餐的你顶替下来。
你从‘士’智慧高于其他阶层的人来论证‘士’才是国家之根本,我就从古今之腐败的邪恶士大夫们的实例来讥讽你以偏概全。
你射一箭,我必还你两箭!
双方很快打出了真火,拉扯亲朋加入阵营,开拓战场。
对谁才是‘人’、才是国家根本的辩论声音沸反盈天,连遥远的邻国都开始围观起来这场声势浩大的笔杆子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