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在萧珩面前,张志诚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份变得十分轻贱。
  萧珩在正中央的主座上落座, 他抬手指了下旁边的椅子,示意张志诚坐。
  ——今日酒宴上,世子说的话别驾不必往心里去,他一时醉意上头,便会口无遮拦。
  “哪里,哪里……” 见萧珩这么说,张志诚心下略微放松了些,试探地问道:“公主这几日在张府住得还算舒心?下人招待可有不周之处?”
  萧珩:
  ——都很好。
  ——我看除了张府以外,别驾将晋州治理得也不错。
  张志诚连连罢手,“殿下谬赞。”
  几句话聊下来,他的精神已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绷,心中想着果然是前几日送的礼奏效了,自己再加把劲,只要拿下了公主,段云枫想必也不会把他和张家怎么样。
  萧珩:
  ——我让你过来,是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张志诚:“公主想让下看官何物?”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李进喜手中拿着的那个匣子上瞟。
  宝物玉器?
  还是名家字画?
  李进喜打开匣子,里面放着的是一卷书信,他十分小心地将书信展开,呈到张志诚面前,只见那上面赫然写着:
  “晋州司马钱勘谨启”。
  钱勘先前倒戈李冀昌之后,便派使者回去给对方送了信,李冀昌那边对晋州被镇北军夺回来的变故并不知情,现在他派来给钱勘回信的使者刚到,信中说他手下的征北大将军韩虎已率五万人马赶来,明日一早便可抵达晋州。
  这封信只传递了一个很简单的信息:
  李冀昌要自己的部将韩虎代替钱勘接管晋州,而钱勘则被他许了一个中央的虚衔官爵。
  张志诚看到信的瞬间只感觉浑身上下像是被一桶冰水浇透了,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萧珩的真实来意,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恕罪!钱勘通敌之事,下官并不知情!殿下恕罪……”
  无边的寂静中,
  “起来回话吧。” 李进喜转达了萧珩的旨意,“殿下并没有怪罪张别驾的意思。”
  “下官不敢。” 张志诚的头几乎要叩进地里,十分惶恐,“下官虽不知情,但下官身为州牧佐官,晋州发生此等变故,下官难辞其咎!”
  萧珩不表态,只是反问道:
  ——你认为这事该怎么处理?
  张志诚思忖片刻,道:“下官这就写信说明晋州城中的情况,回绝对方……”
  他话音还未落下,头顶便传来一声轻哂。
  萧珩:
  ——张别驾还真是有一颗稚子之心。
  张志诚虽没生颗七窍玲珑心,但他也不蠢,他当即便明白了,萧珩这是在暗讽他一把年纪了,还和小孩一样天真。
  他立即改口道:“下官愚钝,恳请殿下指点。”
  萧珩:
  ——韩虎的五万人马都是楚军精锐,若是正面对上,必是一场硬仗。我想保下晋州你明白吗?至于用什么方式,就取决于别驾你了,但我希望是不那么费力的一种。
  恍然间,张志诚好似猜到了萧珩的意图,他的心中闪过一瞬的惶恐,但眼下自己已无路可退,只能咬牙道:“明白!下官愿竭全力,以辅殿下!凡殿下所言,无敢不从!”
  萧珩:
  ——楚军的使者此刻就在外厅,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我想你已经懂了。
  ——去吧。
  “是!”
  张志诚起身的时候,后背已渗出了一层汗。
  ……
  清晨。
  征北大将军韩虎率领五万大军奔浩浩荡荡地奔赴晋州,一时间旌旗蔽日,乌黑的甲胄如洋流漫过平野,绵延数十里。
  韩虎手下斥候来报,他们在淲沱河沿岸发现了镇北军辙乱旗靡的废弃营寨,应该是仓皇行军间遗留下的,附近未见镇北军踪迹与伏兵。
  韩虎手握晋州城使者送来的降书,讥讽道:“段云枫那小子估计已经逃回了太原老窝,正在镇北王跟前哭呢。”
  旋即,他将一封敕书扔给前来献降的晋州城使者,“回去告诉你们司马,大楚的兵马已到,让他赶紧给本将军开城门。”
  “是!”
  那使者得令,匆匆地去了。
  韩虎手下的幕僚道:“将军,晋州毕竟隶属于镇北王的河东镇,原刺史苏悦也是他手下的人,这般贸然献降,会不会有诈?我们是否该谨慎些?”
  韩虎:“我军足有精锐五万,随军的粮草辎重可供大军补给一月,就算只围不攻也能将那晋州围死,他岂敢诈降?”
  “再说,钱勘连苏悦的人头都献给陛下了,这还能有假?”
  幕僚:“是,将军说的是,只是那镇北军……”
  韩虎:“让晋州城主动开城门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却和我提连影子都看不见的镇北军,大丈夫不会把握战机,只知道蝇营狗苟,岂不让人笑话!”
  韩虎素来以治军严酷闻名,上了前线但凡展现出丝毫怯意的士兵,便会被他手下的督军官斩杀,也正是因此韩虎在军中的号令威望无人可动。
  见他心意已决,手下不敢有异。
  很快,韩虎便率楚军大部兵临城下。
  茫茫雾霭中,晋州城别驾张志诚带着几个官吏站在城楼上,见韩虎来了,忙命人下去给楚军开城门。
  城门很快便如约定般的那样缓缓升起。
  韩虎见一切进展地如此顺利,心情也十分不错,毕竟能不费一兵一卒地取下晋州这座坚城可谓大功一件,他当即命先锋部队率先进城。
  五千步甲精锐步伐震地、如潮水般地涌入了外城之中。
  韩虎见先锋部队进展顺利,不疑有他,随即策马亲率中军部队驶向晋州城门。
  正当他与左右亲卫的身影没入城墙高耸的阴影之中的刹那。
  “哐当!”
  千斤重的闸门迎头斩下,将城门内外的楚军隔成两半。
  无数伏兵自城头涌出,一时杀声震天,箭楼上矢石齐发,楚军的五千前锋部队成了困于瓮城中的瓮中之鳖。
  “这城门有诈——”
  “镇北军!是镇北军!城楼里有镇北军的伏兵!”
  困在翁城的楚军前锋一时间阵型大乱,很快便被从四面八方杀出的镇北军尽数围歼。
  “他娘的,竟敢诈降!”
  就在变故横生、人仰马翻的一刹那,韩虎不愧是楚军中身经百战的一流人物,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马背上跃下,就地一滚,冲出了闸门之外。
  “列阵——”
  骏马嘶鸣声中,韩虎拔刀连砍了数个逃兵,随着他一声嘶吼,城墙外本已阵型溃散的楚军重新稳住了阵脚,前排的步兵纷纷举起手中铁盾,组成了一道密不可破的铜墙铁壁,一边抵挡着流失,一边有条不紊地撤退。
  韩虎率楚军大部撤到晋州城城楼的攻击范围之外。
  他在晋州遭到诈降埋伏,此刻已是怒不可遏,旋即下令全军整顿,立即攻城,势必要拿下晋州。
  韩虎作为大将,在楚军中威势极重,即便刚才先头部队遭遇了惨烈的伏击,楚军大部却还是稳住了士气,并在极短时间,重组起了反攻的阵型。
  “给我攻城!”
  随着韩虎一声令下。
  楚军部队如黑云压境般冲向晋州城。
  一时间撞木、登云梯、乌甲车等各种攻城器械轮番上阵。
  而城墙上则是流失、滚石与火油齐发。
  这一场攻城战从卯时一直战至申时,持续了将近四个时辰(八个小时),韩虎的部队将晋州城的城墙凿陷了几个大洞,但很快又被城内的守城军用夯土填补上,直到暮色将至,楚军都未能攻破城门。
  晋州城内的守城军可以轮番上阵,还有歇脚的地方,但外头的楚军却是持续鏖战,连喝水的间隙都没,外加一路行军,此时已疲惫到了极点,堪称强弩之末。
  韩虎不得已下令鸣金收兵,率领楚军大部后退至淲沱河沿岸安营扎寨、起灶烧饭。
  饥肠辘辘的楚军士兵此刻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念头,就是赶紧吃顿饱饭,然后睡一觉。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想起一片叫骂声,在一片尘土飞扬中,他们只见一队漠北骑兵,杀气腾腾朝楚军大营冲了过来。
  这群缺德的镇北军不干别的事,就专门挥舞着长戟把楚军的锅灶打翻,打翻锅灶之后,楚军士兵不得不强撑着疲惫,重新组成步兵方阵迎敌,但等他们列好阵,准备出击的时候,那群漠北骑兵已经风驰电掣地跑没影了。
  楚军骂骂咧咧地重新起灶烧饭。
  不远处再次扬起一片尘沙与叫骂声。
  镇北军又来了。
  楚军出击。
  镇北军又跑了。
  又来了。
  又跑了。
  又来了。
  又跑了……
  在漠北骑兵的连番骚扰下,楚军士兵啃着冰凉的干粮熬过了这个下午,并且面对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极度躁动不安,营地中连发生了数起同阵操戈的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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