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或微醺或大醉的一众书生,今日是打定主意要让他醉上一回了。
美其名曰“践行酒”,劝酒词一个比一个来得精彩。
最后还是赵近峰帮着挡了酒,避免了范愚被灌醉的结果。
只是这样一来,散场时候便无人能处理这一群大大小小的醉鬼了,范愚不知各人住处,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毫无形象地瘫软着身体躺到桌案底下,甚至还有的打起来呼噜,直接进了梦乡。
往日里善后的人,此时的脚步早已经摇摇晃晃,倒是还记得送范愚出酒楼的门,把人送到又来接了的叶质安手里。
转身离开之前,凑到了被自己护着而滴酒未沾的范愚耳边,又低声说了句“抱歉”。
还是为了先前冒犯的事儿,语气诚恳。
两月时间的表现,再加上方才的维护,其实已经让范愚的介怀差不多消散,可在旁人看来亲昵的动作,还是让边上的叶质安往前踏了一步,用自己隔开来两人。
从范愚的表情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赵近峰于是冲着叶质安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踩着飘忽的步子回了酒楼。
来接他便是因为想起来了上回文会之后的小醉鬼,这次没从范愚身上嗅到酒气,看着又眼神清明,少年颇为满意。
臂间还搭着件厚些的外袍,抖开之后罩在了范愚肩上:“夜里凉,披上再走。”
已经定下来离别的日子,也就觉着时间过得飞快。
范愚总觉着初雪才过了没几天,转瞬就发现年关已经悄悄到来。
除夕这天又落了雪,先生没打算讲经,却清早就听见了院门被叩响。
带着期待拉开木门,瞧见的却不是想见着的逆徒,反而是离别在即的小弟子,顶着被寒风吹得通红的鼻尖,将伞撑到了他头上。
“先生快随我来,今日我们一道过。”
没大没小地握上精瘦的手腕,放在平日会被嫌弃的动作,这会儿却没听到任何反应。
表情变得复杂的老小孩,立在伞下,由着发梢的落雪化为水珠,顺着腕上的牵引,跟着范愚到了即将退租的院子。
因为近来收拾行李的动作而变得凌乱的院子,落在个打算独自一人过年节的人眼里,却会有些温馨。
屋门推开时,叶质安正捧着册医书在读,桌面上则摆着个棋盘。
“离中午还早,左右无事,祁连先生可有对弈的兴致?”
习惯了被范愚碾压,叶质安今日打算换个对手,对着才刚进门的先生发出来邀请。
跟随先生学习这么久,范愚还不曾在他院子里瞧见过棋盘,一时间还以为叶质安能胜,但他忘了琴棋书画被称君子四艺的事儿。
祁连先生要赢叶质安,实在轻松。
棋局结束地飞快,教导范愚时候经常出现的一句“不机灵”却没有响起。
甚至连着陪叶质安对弈了数局,手下一点没留情,眼中原本的复杂情绪逐渐被认真的思索给替代。
等到先生终于开口对着叶质安的落子点评,语气变回平日同范愚相处的状态时,周身的孤独意味消散不少。
叶质安毫不介意地听着,一边却冲着立在先生身侧的范愚露出来笑意。
孤独落寞,拿陪伴来缓解就是。
中午赏雪又涮了锅子,下午的时间,范愚则是捧了册书在那请教,直到留着用完了除夕的晚饭,两人才一左一右,披着夜色送先生回去。
院子门口却有个汉子在等候,身后堆了不少东西。
天气冷,时不时还跺个脚搓个手来寻些暖意。
瞧见三人朝着自己走过来,这人眼睛亮了亮,声音响亮,操着点不知何处口音对先生道:“祁连先生,柳大人着我送节礼回来。”
一边侧身示意堆着的东西,动作不太熟练地冲着老人行礼,态度恭敬。
而先生在看见节礼的时候就意识到了什么,端起来架子,目不斜视地推开院门走了进去,只道:“逆徒就是逆徒,不见个人影,送节礼作甚。拿走拿走。”
留下被逆徒二字砸傻了的憨厚汉子在原地,不知所措。
一句“不见个人影”,让范愚猜出来了师兄送来的信笺内容,想来便是为了说明这回过年没法亲自回来的事儿。
初雪过后先生的高兴,多半便是以为弟子会归来的期待,却被薄薄一页纸打破。
平日里虽一口一个逆徒,话里的骄傲意味却是掩饰不住的。
即便是选了他不满意的仕途,柳无也依然还是先生的弟子。
知道先生的真实意思,范愚看着身前挠着头满面苦恼的汉子,自作主张了一回。
“不妨事,祁连先生只是气你家大人自己没回来罢了,节礼我搬进去就是。”
解围的话让汉子如释重负,摸了摸脑袋之后,从怀中取出来了封带着温度的信。
“大人吩咐了,信也得交到祁连先生手里,还得麻烦你帮着递过去。”
虽说憨厚,被不待见的事儿还是能察觉到的。
打发人离开,范愚和叶质安一道,将门口的节礼搬进了院子当中。而院门事实上只是虚掩,正静静等着被人推开。
等他将信封递给板着脸坐在屋里的先生,得到的反应与预料一般无二。
声音是不屑的嗤笑,手上却没挥开范愚递来的动作,甚至还欲盖弥彰道:“人不来,信和节礼又算什么。”
实际上对逆徒又送来的这封信珍而重之。
范愚的视线若是能够穿透遮掩着手的衣袖,就能看见信封上连一丝褶皱都没被捏出来。
第87章
刚过了新年头一天, 范愚就被先生提醒了该启程。
明明不舍得新收的小弟子离开,表现出来的却是迫不及待想让人走。
就像是收到柳无的节礼时,说是让送来的汉子全都拿走, 等范愚和叶质安离了院子之后,却还是默默翻看了一遍两人帮着搬进屋的东西。
即便口中对着其中的衣裳不屑一顾,说着什么“逆徒,要送衣裳都不知道打个补丁”,可次日清早范愚进院门时, 还是在先生身上瞧见了件崭新的衣袍。
察觉到范愚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在自己身上时, 年长者有些不太自在地皱了皱眉头, 手上还扯了一下衣袍下摆, 来减少因为动作出现的些许褶皱。
分明是对逆徒送来的东西颇为满意的。
被先生催促着, 加上离乡试的时间确实也越来越近,过了年又逗留了几日, 范愚在一次讲经之后正式同他拜别。
院子外边叶质安已经在等候, 院子里却是随着范愚的话音过后就陷入了寂静当中。
身上还穿着没有补丁的新装的年长者,幽幽地叹了口气。
先前再怎么催促和作了心理准备, 真正到了要分别的时刻, 总归还是舍不得的。
“走罢走罢, 乡试可不能考着个太差的名次, 到时丢我同你师兄的脸。”
拜师以来,这还是范愚头一次听见柳无没被称为逆徒。
思绪胡乱飘荡的下一刻, 逆徒二字就又出现在了先生口中:“原本还想着年关逆徒回来的时候,你们能见上一面,谁想忽而来信说是有事。”
原来初雪过后先生的期待当中,还包含了这一层意思。
范愚恍然,而先生的话已经转到了对于科举和今后学业的叮嘱上头, 在旁的学子跟前一向来格外严肃的人,这会儿的话滔滔不绝。
好不容易讲完了所有,端起茶盏缓解渴意的同时,挥了挥手示意小弟子离开就是。
只是在范愚即将踏出屋门时,又听见后边熟悉的声音响起。
“允中到时见了你师兄,记得替我问上一句……”
说是一句,后边的问题却是长长一大段话。
“也不知道逆徒一心扑在他的仕途上边,课业荒废了多少。”
像是不太想表现出来自己对徒弟的记挂,让范愚询问的那句都带着点犹豫,最后这句更是声音渐轻,尾音消失在了喉中。
柳无虽有信笺与节礼回来,先生却半个字没让人带回。
时隔许久的考校还是让范愚见了再问,也不考虑若是他近些年遇不上柳无该如何。
想是这么想,范愚还是有认认真真把问题给记下来。
既是因为先生的要求,也是打算在之后的求学途中思索一番,看看自己能不能给出来先生满意的答案。
院门被小心合拢,师徒两人算是正式分别。
而门外候着的叶质安,已经倚着车等候了许久。
出门早,于是人也有些困倦,以个懒懒散散的姿势看着范愚朝自己走过来,伸手就揉乱了表情有些落寞的人的发。
“走吧。”一个字没提及祁连先生,少年拽着范愚的手腕直接上了车。
示意车夫启程的同时,手中变戏法似的递出来串糖葫芦。
“尝尝,应当味道不错。”
既是作为把人头发搞乱的补偿,也是想让还没习惯别离的小孩看上去欢快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