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小厮也跟着告退,医馆里又一次只剩下了两人。
  杜幸川最后又提起表弟,才让范愚想起来今日刚发现周浦深同几个官员子弟坐在一桌上时候的震惊。
  再回想交谈过程中,叶质安与杜幸川的熟稔,不由便好奇询问了一番。
  “杜幸川祖父曾任吏部尚书,家中一脉单传,杜伯伯病重早逝,只留祖孙二人。老人宠他,但于课业上的要求也颇高。院试名次的事儿倒还是杜兄头一次提起来。”
  “至于表兄,应当是他母亲的侄儿。听闻杜伯伯当年是一见倾心,对象门第不高,父辈只是普通京官而已。”
  豪富之家,这句而已还是当得。
  有世交的关系在,即便是多年游历在外,叶质安对杜家的了解还是很清楚。
  后边提起周浦深时,话里才带上了点不确定的意味。
  “杜兄方才唤得亲密,又是姓周,看这性子,多半是周成甫之子。其官任都御史,为人最是古板守旧,眼中容不得半粒沙。单从杜兄所说的压着人不让下场的描述来看,应当便是了。”
  话未说完,叶质安停顿了片刻,抿了茶水之后才继续。
  “说起来,杜兄的祖父似乎还是这位周伯伯的座师?太久远了些,记不大清楚了。”
  比起周浦深与几人同桌而食,反而是叶质安这会儿的表现,更让范愚来得惊讶。
  看惯了他醉心医术的模样,此时兄长对于京都各家关系间的了解,令范愚在出乎意料之余,感到了些陌生。
  问出问题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会得到这么详尽的回答。
  面前只有叶质安一人,他也就没去管理面上表情,由着自己变作一副陷入了震惊的傻样。
  “再怎么说,叶家也是一朝豪富,顶多是教些个自恃清贵的文人瞧不太起罢了。这些个关系,两位兄长都该比我清楚得多。”
  言下之意,这已经是醉心医术,又为之远离京都的结果了。
  科举目标已经从秀才换做了六元及第的人,不由思考起来最终的出路。
  若要他走仕途,光是弯弯绕绕的关系网,就够他头疼上几年了吧?
  除却经营的时候,已经许久没有存在感的系统忽然冒出了头,机械音再次主动响起:“宿主请注意,最终目标在于建立书院,与仕途无关,与仕途无关。”
  这是生怕好不容易拿书库所有书籍作为交换,掰正了的宿主再次走上弯路。
  被提醒了的范愚思绪却没停在这个问题上,想起太学,忽而恍然大悟——
  先前一直想不通的事儿,因为今日的一场巧遇,寻到了答案。
  几个官员子弟对于周浦深的言听计从,原因既在杜幸川委托了好友帮忙管教不成器的表弟,而被管教对象又在几个兄弟当中占着领头位置,应当也有都御史之子这个因素在。
  普通京官对上执掌着都察院的“周伯伯”,怎么也不会有丝毫优势可言。
  这点震慑挪到子一辈身上,自然造就了一连串当着周浦深的面时乖巧若鹌鹑的纨绔。
  思绪乱跑的同时,机械音连着强调了三四遍要建立书院,才算消停下来。
  第119章
  旬假拢共也就一天时间, 闲谈过后便差不多到了该回去太学的时间。
  范愚迈入存心斋时,周浦深已经在捧着册书苦读,陆展宣则是还在苦哈哈地煎药, 没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当中。
  炉亭间的人不多,都在安安静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显然,那几个吵闹的源头还尚未回来。
  知晓了周浦深的背景过后,再去对比几个不求上进者,范愚先前对于为官者都对后辈过于纵容的疑惑总算是消失。
  只能说是目光浅显者与有长远计的差别, 两方长辈在仕途一道上走出的距离, 也很好地印证了这一点。
  一边想着, 范愚也取了册书, 走到周浦深边上的空位处坐下。
  还没翻开, 方才想法中的主角们便嘻嘻哈哈地推门而入,还是副勾肩搭背的动作。
  直到有个先瞧见了兀自垂着头读书的周浦深, 几人像是猛地失语, 又从潇洒自在的公子哥变回来乖巧模样。
  杜幸川分别时候的警告犹在耳畔,于是不得已, 人手一册《孟子》, 窝进近来常驻的角落, 开始了苦苦背诵。
  若说旁的事情, 还能回家中诉苦,可被压着进行学业, 却正是各自长辈所喜闻乐见的事儿。
  几人当中领头的那位半点也不怀疑,倘若真将近来发生的事儿说出口,自己父亲能对他表兄和周浦深感恩戴德,顺便还会请表兄将要求再提高些。
  再怎么纵容或是忽视子孙教育,望子成龙之心可一点不会少, 无非是有没有意识到的区别而已。
  只是真要效率够高地把书给背下来,光靠老实努力,并不足以做到。
  领头者只是不好学,却不是愚蠢。
  察觉到了自己死记硬背的效果并不好之后,眼珠一转,脑中已经想到了个妙招。
  放下来架子之后,主动捧着书,小心翼翼地挨蹭到了炉亭间的正中,也是范愚和周浦深位置的所在。
  原本是落座在了周浦深的一侧,被留给还在煎药的陆展宣的位置,却在开口前忽而改了主意。
  像是位置上有火焰在燃似的,他猛地跃起,挪到了范愚面前,直接不顾形象地蹲了下来,带着讨好的笑容仰头看向斋中的另一位解元。
  “斋谕可否帮个忙?”
  大概是看中了范愚年纪小,平素又温温和和,明显比表情稀少的周浦深要好说话罢。
  “先前在酒楼时,斋谕应当也有听着,表兄勒令得尽快将《孟子》给背下来,可这死记硬背,难度实在有些大。”
  说到这里,蹲着的人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奇迹般显得憨厚老实起来。
  不论是同范愚一直以来的印象,还是同刚刚进门时候的张扬,都有着鲜明的对比。
  “范兄既是一省解元,而今又是本斋的斋谕,若是能帮着解读一番文义,定能让我们背起书来快上不少,正好也是督促了这存心斋的课业不是?”
  开口就是斋谕,这会儿还直接管比他们小上不少的人喊范兄,又提起来了斋谕的职责所在,领头人短短几句话,成功拐得范愚点了头。
  倒也不是全然的利他。
  替几人讲解文义的功夫,也能梳理一遍自己的所学。
  很久以来理想都是回去族学当个教书先生的范愚,打心底并不排斥拿自己的时间来替人讲解的事儿。即便是目标已经换成了建立书院,于他而言也只是换个地方讲课罢了。
  总归山长也得授课,主动凑上来的几人,还能算是让他提前演练一番。
  唤杜幸川作表兄的人还保持着蹲着的姿势,并不能够猜到范愚的所想。
  开口之前,他还以为能同端坐在侧的周浦深相交者,也会是个脾性差不多的。却没想到同为解元的范愚,还真和看上去的软和模样一般一好说话,轻易便点头答应了得占用他不少时间的请求。
  “斋谕大概还不知晓我姓名,孙立。”
  目标已经达成,他便撤下来了伪装出的老实模样,喜色却没掺水分,主动介绍了一下自己。
  也是至此,范愚才发现入太学许久,自己尚且连这几个官员子弟的全名都不清楚。
  眼看着还在角落里头的人并不愿意凑到始终面无表情的周浦深边上来,要讲解文义又会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扰到旁人,新上任的“讲师”于是放下来手中还没来得及翻动的书,认命地起身,跟着挪去了没什么暖意笼罩的角落。
  得亏身体经了调理,不至于再像族学时候那般畏寒。
  指尖却不可避免地有些冰凉。
  手头刚放下的书并非《孟子》,该讲解的书还被他放在书箱里头没带进炉亭间,范愚索性便伸手取了孙立手中的那册。
  虽说早就通篇熟记于心,但要一句句间断着背,中间再掺上对文义的讲解,就太费力气了点。
  总归释义也是为人师,年纪再小,范愚在围着他落座的几人中间,还是多出来了点权威。
  要让几人都听清楚,讲解的过程中也就没法过于压低声音,炉亭间又并没多大,免不了扰到专心读书的几人。
  范愚于是有些歉意,却在环视了一圈之后感到了点惊讶。
  兴许是得益于周浦深被挂上斋长名号前这些人每日的无意义喧哗,众人对于此时轻声讲解的包容度极高,不仅没什么不满意思流露出来,反倒还觉得欣慰。
  可能是觉着浪子回头了罢。
  到后来,范愚每日的讲解在所有人的默认下,成了存心斋里头的固定风景。
  从一开始的《孟子》,到几人囫囵背下的《论语》的回炉重造,逐渐结束四书的过程中,偶尔还会有斋中其他人的加入。
  毕竟是一省解元的讲解,放到外边的私塾,其实已经付出大笔的束脩都没法求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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