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她抬起头,看向碧绿之意浓郁的枝条,缠绕在一起的藤蔓,阴森幽邃的气息缭绕不去,难怪钟离道长与九尾狐化作的青山会让他们感到如此不适,原来是因为,厄运通过幻象与青山之间的联系,落在了这片本就镇压了污染的土地上。
“司徒晦搬来的不是青丘,而是厄运。”龚道判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或者说他的神主,恐怕想要借这厄运,盗走我大周的国运。”
民怨、天地杀机、厄运,哪一个不是针对的大周国运。
她看向吕神婆,正想听一听她对这个推论的理解,却见她满是白翳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每一根皱纹与白发都被怒火点燃了。
龚道判吃惊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不知她为何如此愤怒,却见一道面无表情的柘黄身影,黄袍上绣着四爪金龙,头上戴着冕旒,坐在一辆龙辇上,在众多披挂齐全、佩戴狻猊徽章的将军簇拥下,缓缓浮现在半空中。
——那是谁?
第89章 “该下雨了。”
吕神婆归隐乡野很多年了, 若不是这次天灾,她不会再拿刀。
可谁要以为,她已经老得提不动刀了, 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口散发着森然煞气的长刀,一瞬间在她手中凝出, 吕神婆腰背绷紧,犹如一张蓄势待发的弓,跨前一步,使了个缩地成寸的功夫,转眼间就贴到了那黄袍加身的人影面前。
刀光划过一道雪亮的圆弧, 迅如闪电, 一整排合抱粗的大树被余波波及,拦腰截断,向后倒去。
轰然声中,烟尘四起,将黄袍人影与吕神婆一起淹没。
众人紧紧盯着前方,哪怕有灰尘进了眼睛也不敢眨眼,能让吕神婆如此愤怒冲动的人,他们不能不多想。
龚道判忽然面色微变, 飞身而出,下一刻,吕神婆从烟尘中倒飞出来, 她一伸手, 刚好将吕神婆接进怀里。
吕神婆胸口凹陷, 刀上煞气尽消, 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吕婆婆!”
殷婵担心地喊了声,绿毛鹦鹉全身都炸了毛, 绿豆眼紧张地盯着散去的烟尘。
黄袍身影再次显现出来,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说:“吕掌书,见到旧主,为何不跪?”
吕神婆呸出一口血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用她的脸。”
“原来这张脸,还真是昔日的皇长女。”龚道判喃喃自语,低头看了眼腰间的云纹符牌,符牌散发着微光,提醒着缉妖使,见到身具王气之人,当顶礼膜拜。
后知后觉,终于搞明白这次的任务是抓小偷,医女·李昼看着黄袍身影,神色凛然地说:“是你,司徒晦,你竟然偷别人的衣服穿!”
众人动作一顿,默默想,怎么感觉谈神医的关注点不太对。
顶着皇长女面孔的黄袍身影冷笑:“我现在可不是司徒晦,我是高从煦,咸恒帝长女,你们的好陛下高从游在此,也该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皇姐。”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名白发苍苍的太监踱步而出,徐徐展开一张圣旨,尖声念道:
“今闻永熹帝御极二十一年,上不能承接天命,下不能广施仁德,九州之内,妖邪频出,四海之滨,皆有不臣,夫人君者,天下共主,神器在握,岂能坐视奸贼放横,伤化虐民?”
除了李昼之外,众人俱是面色一沉,这太监念的分明是一篇檄文,司徒晦果然剑指大周国运,偷走皇长女的身份,为的也是借用她身上的王气,名正言顺地讨伐当今陛下的正统。
太监的声音看似不大,却用上了秘法,传得极远,不多时,整个封州都被鼓动起来。
众人便看到,一波又一波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难民,从破屋里、祭坛下、提前准备好的棺材里爬出,像密密麻麻的行军蚁一般,涌到了青山脚下。
人们仰起头,有的面色麻木,有的努力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是谁在说话?”
“树……大家快来啊……这里有好多树……我们又有树皮可以吃了……”
“往下挖,也许还能挖到水……”
“蚂蚁”们迫不及待地扑在了这片郁郁葱葱的土地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管山上的黄袍身影与其仪仗是否逾制,每个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活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们注定要失望了。
当他们干瘦的手指好不容易挖开湿润的泥土,指甲缝都变得血淋淋的,看似水汽丰润的土壤里,却挖不出一点液体。
不死心的人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山,摘下叶子塞进嘴里,却尝不到一点本该蕴含的丰富汁液。
更有人发现烂泥里发臭的鱼虾,顾不上那股恶臭拼命往嘴里塞,可这些鱼虾也无法滋润他们干渴的喉咙,带来的只有浓郁的腥臭。
百姓哪里知道这是因为这些动植物本身就只是神力带来的混乱,而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
龚道判等人想要大声解释,声音却被陆续偷走,王气加持之下,司徒晦的盗窃能力显著增强了,身子又白又胖的蛆虫不停地落在地上,把众人包围起来。
眼睛发红的人们恶狠狠抬起头,却又因为簇拥着黄袍身影的将军们望而却步。
看着他们手中的刀枪剑戟,在继续向上冲,与跪下来乞求之间,人们选择了后者。
佩戴着狻猊徽章的将军们神色木然地俯视着跪倒的百姓,已经忘了还活着的时候,皇长女是怎么一次次带领他们,挡在这些百姓前,抵御着妖魔、天灾……那时的狻猊军,从未在百姓眼中看到过恐惧,有的只是敬仰与亲近。
而现在,每一双抬起的眼里,都充满了恐惧。
“求求大人们赏口水喝……”
他们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刀割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哀求。
太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念道:“孤本咸恒帝长女,大周太祖嫡传,因感念黎民艰辛,不忍生灵涂炭,特宣告天地神明,欲举义师,驱暴君,匡扶社稷,若有追随孤者,当以日月为鉴,共享山河寰宇。”
百姓们大都没怎么听懂,但很快,狻猊军让开身体,露出了身后堆积如山的肉糜、大米、白面……
他们看也看明白了,只要追随这黄袍身影,便能坐拥吃不完的食物,再也不必忍受饥渴。
“万岁!”
人们高呼起来,呼喊声震响了天地,地脉中丝丝缕缕的无形力量没入黄袍身影体内,京城中高坐御座的皇帝脸色忽然铁青,眉心拢上一层阴云,胸口像挨了一记重锤,几欲呕血。
裴尚宫惊呼一声,刚想说什么,缉妖司司主赤阳子不顾殿前侍卫阻拦,飞奔进殿。
“陛下!”
皇帝猛地起身,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及时撑住御案,身体前倾,死死盯着赤阳子:“告诉朕,发生了什么?”
“万岁!”
一声高亢的集体呐喊声,从遥远之处传来,在她耳边响起,随之传来的是更为强烈的心悸。
她低下头,捂住胸口,把柘黄龙袍都抓皱了,却仍然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在缓缓离去,让她的身体越来越空虚。
“有人在使用邪术,窃夺大周国运。”
赤阳子言简意赅地说完,躬身说:“请陛下允许微臣布阵施法!”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坐回御座,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心中的空洞愈来愈大,仿佛抓起一把沙子,越是握紧,越是无法阻止沙子的流逝。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了,在这之前,不管是清算宗室,还是削弱世家,她总是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手中的权力,平衡好那个度,既能维持好国家的运作,又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将权力一点点收拢进自己的掌心。
既然已经成了万人之上,又岂有不独掌大权、生杀予夺的道理?
皇帝习惯了玩弄权术,一直以来的顺利也让她相信,身为帝王本就该如此。
可现在,她最看重的权力成了难收的覆水,从她身上无情地流逝。
赤阳子带领一众弟子,飞快地布下了阵法,诵念起经文,在阵法的环绕下,皇帝感觉到,那无形力量的流逝变慢了。
但也仅仅是变慢。
皇帝阴沉的脸忽然变了,看着赤阳子,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仙师辛苦,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在作祟?是否要派神武军去,把他们尽快剿灭?”
赤阳子眼眸微闭,手中掐诀,闻言睁开眼,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想看吗?”
皇帝心中不悦,却还是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事关重大,岂能不问?”
非常之时,皇帝的身段柔软得不可思议。
赤阳子应了一声,取出一张画卷,轻轻一抖,画卷便在半空展开,皇帝抬眸,凝神望去,入目便是一张俊眉修目的脸。
这张脸与她有些相似,气质却极其不同,朗如日月,清如明镜,令人不自觉心生折服之意。
皇帝保持着抬眸的姿势,许久未动。
一声声山呼海啸的“万岁”,通过画卷传到她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