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周池愣住了神,他和妈妈都有细长的单眼皮,弟弟怎么半年就长出了双眼皮。爸爸以前明明提过弟弟的名字是叫做“周潢”,怎么妈妈现在叫他“小野”?
他打心里认为这个不是他原来的弟弟。
每年回洛溪镇祭祖,周野傻呵呵地跟着父母亦步亦趋地叩拜。小时候,周野会问爷爷奶奶和父母,哪一座坟是哪一位先人的,姑奶奶就会给周野一一介绍。尽管年幼的周野问完回回都记不住,但只要他再问,长辈们总还是不厌其烦地回答。
只是有那么一座坟,离他们祖先的墓地很远。
在洛溪旁的竹林边,长辈有时候会去,有时候借着腿脚不便的由头也不会去。
周野也有犯懒的时候,但这座坟,他每一次都被父母押着必须要去祭拜。
周恒生和徐若晴会替这座孤寂的坟除草,挂幡。坟上时有冒出一两朵蓝白相间的小花,徐若晴总是眯着她的眼睛,伸出食指轻轻地抚摸。
周野也问过好几次,这是哪位祖先的坟墓。
姑奶奶想了半晌也没出声,“这是一位远房姑姑的。”徐若晴抢先回答。
周池眼睛盯着没有文字的墓碑,佯装系鞋带。等众人先走后,他凑近那块经年累月被风吹雨打得有些磨损的石碑,往下方望去。
是一小块泥巴覆盖的破旧红布,他伸手掀开了一角,下面篆刻着字。
——周岁珍。
关于周岁珍是谁,周池最开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兴趣。
然而当他大学回来的某一天,无意间看到周恒生放在斗柜上的体检报告,血型那一栏为a型血时,心里凉透了。
如果他没记错,父亲从小到大都一直强调自己是b型血。
如果他和母亲都是o型血,那周野的b型血难道是医院检查错了?还是这一次父亲的体检报告出了错?
后来,他和周野貌合神离的那几年,偶有陪父母回到洛溪镇的时候,他便背着家人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个记在他心里许多年的名字。
洛溪镇很小,打听起来实在容易。
至少,她不是他们的远房姑姑。
周池用舌尖顶了顶右侧已经麻木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又惨白地笑了。
“妈,你现在的样子很像事实被揭露后的恼羞成怒。”
“你在……在胡说些什么?周池,你是不是疯了?!”
“我和周野在一起,就知道会有今天。因此我的确也想在事情不可控之前,先和妈一起把来龙去脉理清楚。他不是你们亲生儿子对吗?这个结论在我心底已经二十几年了。我不是纯靠猜测,这么多年我也调查了一些证据。”
徐若晴又一把拽住了周池,拽得他的手臂生疼。他见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受控制地慌乱,可她居然还是用已经抖得不行的声音,一字一句沉重地回答:
“周野就是我和你爸的小孩!他就是你弟弟!”
“妈,可如果你是他亲生母亲,那周岁珍又是谁呢?”
冷静又执着的追问,是那个放在茶几边的水杯里片刻不息荡漾的波纹。一眨眼的功夫,杯子便被徐若晴不经意碰翻在地。
在这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吹着口哨的周恒生扛着未安装好的自行车,还不知道自己的家里尽是此起彼伏的破碎声。
第41章
那个娇弱又漂亮的可怜女人,是青石板的缝隙中开出的一枝令人心碎的小蓝花。
周岁珍并不算是徐若晴的朋友,毕竟徐若晴都没有完全了解过她。
只不过徐若晴也暗自感慨过,如果时间来得及,她们真的成为了知心朋友,或许洛溪旁湿冷的竹林不会是周岁珍最后的归宿。
她怀着小儿子与周恒生回洛溪老家,在最后几阶长满雨后青苔的青石板上,搀扶起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
同样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徐若晴对她不免心生几分怜爱。
她起身后只是低垂着头不停地道谢,对于陌生人其余的询问闭口不答。徐若晴二人面面相觑,将她扶进她的家中便离开了。
徐若晴还记得,那是一间毫无光亮又密不透风的房间,屋内弥漫一股陈旧木头的气味。等昏黄的电灯亮起来,徐若晴不自觉地朝这个带着些许阴森的屋子打量。似乎也不像她想象中的窘迫。漆木做的床架,翠绿色的纱帐,珊瑚绒的床被,床头的顶部还悬挂着富有童真的玩偶。
可转眼再瞧眼前的这个颓败不堪的女人,手指头都冻得惊人。
这些难以消除的画面致使徐若晴愈加好奇。
周恒生的父母早早便备好了晚餐,父亲一个劲地夸耀桌上那盆雪白的鱼汤是自己下午冒着雨刚从洛溪钓上来的。
徐若晴餍足地将最后一口鱼汤喝完,向父母问起青石板的那个女人。
父母都先是一惊,接着便叮嘱他们两个千万不要去搭理那户人家。
说来也怪,他们口中明明把那户人家当做洪水猛兽,但眼神里却又流露出难以言状的悲悯。
在徐若晴的追问下,母亲叹着气说出一个耳熟能详,却歹毒得各有千秋的农夫和蛇的故事。
周岁珍的父母都是镇上的中学老师,教书育人数十载的他们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慈祥面容。大家都说,岁珍的命真好。尽管生在小镇里,但有了这样一对有文化的爹妈,不愁往后的日子难过。她在父母的万千宠爱下长大,也回报给父母无穷无尽的折磨。
大学毕业后,周岁珍出人意料地考上了村官,在洛溪隔壁的富隆镇下的一个小村子。
看着弱小的女儿,担心她吃苦的父母尽管不是很赞成,却又打从心底认可她的做法。
三年过去,周岁珍辞职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男人。
她说,她要嫁给他。
男人带着黄金打成的首饰,还有几万块现金,跪在两个退休老人的面前。
父母起先并不同意,但总归还是拗不过她的固执。
他们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打听这个来路不明男人的底细。
再后来,青石板的街尾巷门口总是聚集一波又一波的人。他们来叫男人打牌,偶尔也来找男人催债。
外人不知道这个男人陆陆续续究竟欠了多少钱,家里天翻地覆总归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总之,那对祥和的夫妻愈发愁眉不展佝偻起身子,那个原本骄傲的女孩渐渐垂下了头颅。
没过两年,深受爱戴的老师先后离世了,而今只剩下在外人眼里怀着孽种的不孝女。
周岁珍的男人叫什么,年深日久的,徐若晴已经记不得了。
可那个男人有法律给他的定义——毒贩子、抢劫犯、杀人犯。
听起来便是个穷凶极恶令人不寒而栗的人。
她再一次听到周岁珍的名字,是她刚生完小儿子,回洛溪镇坐月子的时候。
警察在街尾巷终于逮捕了那个口蜜腹剑的男人。
他的毒瘾发作,回家里要钱未遂的他竟然丧心病狂地准备掐死周岁珍。即将临盆的女人被他掐倒在地,她觉得自己下腹一阵暖流,在即将昏迷前,她听见有人闯进了家门。
——“不许动!”
身负重案的男人早已在公安机关布下的天罗地网里插翅难逃。
徐若晴的恻隐之心在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人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听完女人的遭遇,她孤身一人提着小儿子的奶粉和尿不湿找到了周岁珍生产的医院。
周岁珍仍是很虚弱,那一股将死未死的气息由内而外地散发,弥漫了整间房。唯独,唯独那张小小的婴儿床,还有活人的呼吸。
徐若晴把手里的重物放下,先朝婴儿床走去。
那个男婴睁着眼睛,木楞地张望这个陌生又冰冷的世界。他的肌肤白得透光,有着粉嘟嘟的小嘴和葡萄一样水灵的眼睛,身上的小肉像是一碰就会出水。
他是那么乖,没有人安抚,也不懂得哭。
时间再往后……
她们短暂地成为了朋友,徐若晴会抱起和自己孩子月份差不多,重量却轻得多的周野,轻声哄着他入睡。
周岁珍在一旁难得露出笑容,“晴姐,谢谢你一直帮衬我们母子。”
她把鼻尖轻轻凑在周野的额头上,说她把她的儿子也当亲儿子一样疼爱。
然而,徐若晴的快乐没有维持太久。她不知道自己疼爱有加的亲儿子怎么就患上先心病,甚至还来不及等她转院,这段母子情谊昙花一现般,仓促地结束了。
她从夜晚睡到白昼,又从白昼躺倒深夜。
世界混沌得不行,她在浑浑噩噩之中,麻木地张望着周恒生一个人处理儿子的后事。
她也在浑浑噩噩之中,听到周岁珍自杀的消息。
民警将周岁珍的遗书带来给这个同样承受丧子之痛的女人,他有些不忍,又不耻地感到一丝安慰。
遗书上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我这一生,最是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