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岑画楼对许颖一贯是很尊重的,她是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人,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责任编辑,间接的衣食父母。但是今天他稍微有点矜持:“许老师啊,我这几天约稿有点多,电视台有个老同学也天天喊我去吃饭,还没抽出时间来呢。”
  许颖在电话那头翻了一个白眼,这种穷酸文人她见得也多,说是说贫无立锥之地,这个文人的清高自许那是万万丢不掉甩不脱的,别人她可能还不够了解,岑画楼可是找她“预支”过稿费交房租的。都市报的副刊,发一次豆腐块结一次账,哪里有什么预支不预支一说?她是看着岑画楼可怜,而且也确实觉得这个人写稿水平还行,能屈能伸,说多少字就是多少字,能给她填版面上的空窗,而且写得快,发挥稳定,愿意对他好一点,所以自掏腰包给了他两千块钱,既然根本不从单位走账,也就不存在说从他后续的稿费里扣除,因此岑画楼是在一个半月后亲自来报社找到许颖当面还的钱。许颖拿到手也没多说什么,岑画楼心里也应该大概有个数。
  许颖仍然声音轻柔语气礼貌:“岑老师,我知道您写得好,肯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约稿的,只是这位方先生也还一直在等您的消息呢,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或者我把您的手机号码告诉他,请他来跟您联系?”
  岑画楼说:“也行吧,你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他,让他有时间打电话给我吧。”实在是忍不住又加了一句:“要不就这周吧,下周我得写另外的约稿,只怕没时间接电话了。”他这是急不可耐,欲擒故纵。
  许颖好脾气地说:“好的好的,谢谢岑老师,那我把您的手机号码给他了。提前祝您大作长销畅销,红遍全球。”
  岑画楼挂上电话,心想小妮子不知道世道艰难,还红遍全球呢,自己写的这些有地方特色的绝世好文如果要翻译成其他国家的文字将全失了地气,失了那许多精微奥妙之处,也就失了优势,能够红遍全国嘛,那还是可能的,红遍全球就算了,就不指望那些洋人懂得欣赏了。
  许颖挂上电话,在心里打了一遍腹稿,然后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打给方家明,她有一点点紧张。
  方家明正在上形体课,看见放在一旁静音着的手机亮了屏幕,又看了一眼教室外,并没有站着紧锁眉头一副“恨铁不成钢”模样的王姐,赶紧起身拿了手机就往外走。是个陌生手机号码,他接起来:“您好。”
  许颖落落大方地说:“方先生您好,我是 s 市都市报副刊的编辑许颖,岑画楼老师说请您自己联系他,让我把他的手机号码给您,您现在方便记一下吗?”
  方家明反而有些尴尬:“我,我没有笔。”
  许颖仍然温柔:“没关系,等会我会把他的手机号码发给您,请您自己跟他联系影视剧本约稿事宜。”
  方家明连声答应,又说:“谢谢你啊,许小姐,有时间我们出来喝杯咖啡?”
  许颖轻轻地笑了:“不了,我这是举手之劳,方先生您不用客气,希望您的事情一切顺利。”她轻轻地挂上了电话,又开始编辑短信,写上了岑画楼的名字和手机号码后又输入了一行文字,想了想,又删去了,只留下简单的岑画楼的姓名电话。
  片刻后,收到了方家明的回复短信:“收到,谢谢许小姐,有缘再会。”她笑了笑,没有回复。
  是的,二十二三岁的她对他有特殊好感,她喜欢他干净不油腻的长相,喜欢他潇洒明快的笑容,喜欢他的剑眉星目,喜欢他在白衬衣下倒三角的体型,喜欢他一米八三的大长腿,但是在这一切之上,她更喜欢她自己。
  读过书的女人,是有着一份矜持和清醒的,她明白她与娱乐圈里的方家明不是一类人,她仍然期待爱情,期待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期待有一个能完全了解她她也能完全了解的人出现,互相体恤互相尊重,体面地携手走这人生路。
  当然,这不妨碍她在若干年后跟丈夫孩子一起看电视看电影,看到方家明的时候扬起嘴角,默默地在心里甜上片刻。是她先认识他的,比他身边的莺莺燕燕都早。
  方家明给岑画楼打了电话,岑画楼看见陌生电话就有点心跳,他装模作样不耐烦地接起来:“喂。”好像写稿被打断那种不耐,但是仍然有着对来电方起码的尊重——毕竟他没有骄矜冷漠到写作的时候直接关机嘛,他这样给自己立着人设。
  方家明的回应则是完全的一片热忱:“您好,您好,岑老师您好,我在报纸上读过您的大作,很崇拜您,想邀请您为我写电影剧本。”
  岑画楼有点感动,也实话实说:“电影剧本嘛,我还没有写过的……”
  方家明当然知道这一点,他有个大概印象,好像岑画楼成名后接受访谈说起过自己是怎么怎么受了谁的启发开始创作电影剧本,第一部 就写出了《非你不可》剧本,方家明此时的任务就是做这个启发他的人,激发他的潜能,将他的创作提前,也提前自己的成名时间。
  方家明诚恳地说:“我知道的,您的写作水平我有数,肯定行的。我们约个时间见一面细谈好不好?”
  落魄文人受到的虚伪奉承都不多,几时受过这种实打实的礼遇?岑画楼胸中热血翻涌,士为知己者死,他痛快地回答:“好,方先生您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都可以。”
  方家明也是痛快人,何况此时还有什么事情比他要早红早发迹的大事重要?他们约在了岑画楼住所的附近一家羊肉火锅馆子里,两个小时后见。
  方家明挂上电话后长吁了一口气,谢谢许颖,谢谢岑画楼。他走到公司外的花店,挑了一束花问店员这是什么,店员告诉他这是铃兰和马蹄莲,他付了款,请店员将花束送到都市报副刊编辑部给许颖小姐,以示感谢。他想她会喜欢的,她有一种脱俗的落落大方与温柔,适合这种特别的花。
  第7章 丈夫尐忄亡整王里贫贱应未足,今日相逢无酒钱
  在岑画楼挑的羊肉火锅馆子里,方家明早早到了,坐等岑画楼。他嫌小店桌子油腻腻的显得不大干净,找服务员要纸巾来擦拭,服务员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纸巾盒子,示意他自行去取。
  他扯了几下纸巾,包住手掌然后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开始用力擦拭,才发现原来不是桌子脏,而是桌子旧了,有舊莳咣苻曊襡鎵点掉漆,油光渗了进去,擦是擦不干净的。他四顾看了看,店堂里桌椅安排得相当密集,牺牲的是食客们的舒适感,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线,端上来的牛羊肉颜色都有点深,似乎不太新鲜的样子,他看了看贴在墙上的菜单,心算了一下,两个人大概八十元左右能吃饱,算是个极廉价的火锅店了。
  他看了看隔壁桌子的盘子大小,点了三份牛肉三份羊肉,另外点了土豆和油麦菜,酒水先不点吧,等岑画楼来由他做决定。
  岑画楼来了,在剧组和节目组见过他多次的方家明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他比自己印象里要瘦一些,要矮一些,甚至要苍老一些。比十年后瘦还可以理解,怎么可能会比十年后矮和苍老呢?方家明一转念间已经明白,原来一个男人的失意不仅会体现在他的钱包上,更会体现在他的体态样貌上的。此时的岑画楼应该是四十出头,但是看他的神态和步态,却像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了。
  方家明不由得想到自己,如果万一自己没有红,一直在不入流的小经纪公司里混,等到自己四十岁时会是什么光景?岑画楼与邵如实和严敦文都是同龄人,他们之间的差别只怕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方家明再三细看,终于确认了东张西望的来人就是岑画楼,他一动不动,等着岑画楼给他打电话,否则他无法向他解释自己是如何认出他的。
  岑画楼却没有立刻给他打电话,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机上的时间,然后走到了大门口内侧,边看着面前的一株绿植边等待。他没有找个桌子坐下来,看他的意思,应该是决定如果素未谋面的方家明失约不来的话,他不会独自在这家小馆子里吃饭。他,应该是舍不得独自下馆子。
  此时方家明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怜惜,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小时候,家里一位有钱的表姨回国,请整个大家庭去全聚德吃大餐。他的父母带着他,穿上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新鞋子,又穿上成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袜子,拎着平时舍不得买也舍不得吃的名贵水果搭乘公交车前往。到了地头,爸爸看了看手表发现到早了一点,一家三口不敢进全聚德里面去坐,只在大门口外站着,妈妈还不时地低声喊他:“明明,你别乱跑,看把衣服弄脏了。你别跑一头的汗,多么难看。”当时年纪小,不大觉得,后来长大了,也不曾回想起过这件事。但是此时在岑画楼的畏缩面前,他忽然懂了。
  他有点鼻酸,说不上来是怜惜自己怜惜父母还是怜惜岑画楼。他拿起手机看着桌上写的小桌牌给岑画楼打电话:“岑老师,我是方家明,我已经到了,在店里的 6 号桌上等您,您不着急,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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