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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现在,他知道了妈妈的私心。
  在短暂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爱的人,为李司净而活。
  在无畏的牺牲、决然的舍弃之中,李司净是带着爱与期望诞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净会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够支撑这个荒谬世界黯淡的纯粹爱意。
  “妈妈,我没有后悔活着。”
  他像身处温馨的梦境一般,终于可以隔着病房的被褥,趴在妈妈的膝盖。
  消毒的气味成为了妈妈的气息,粗砺的布料摩挲脸颊与头顶指尖抚摸一样温柔。
  “这个世界很糟糕,人心险恶、尔虞我诈,我常常觉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当我发现他们和我一样,曾经绝望的不想活的时候,我又会想……还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净曾经不知道为什么要活。
  所以他给自己找了一个绝对能够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无数日夜,他在幻觉里茫然绝望,浑浑噩噩度过时间,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个安全的箱子藏起来,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须亲自打碎它。
  李司净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却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听爸爸妈妈的爱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荡然无存。
  怎么会有人第一次约会约在书店,把妈妈喜欢的书全买回去,仔细读完。
  怎么会有人每次见面都带一封情书,当面念给妈妈听。
  李司净又庆幸。
  ……至少周社不会做这种让人尴尬的事。
  忽然,妈妈问:“净净,现在你还会做那种梦吗?”
  李司净一愣,脸色骤红。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脸,只能羞愧赧然抱住头,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的梦里尽是周社。
  他自己都还没弄清楚这份源于梦境的恐惧、依赖,又怎么跟妈妈开口。
  在这一刻,仿佛妈妈也能读懂他内心似的,沉默的给予他思考的空间。
  李司净烦躁的逃避。
  写过再多的台词,模拟过再多的情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如实的告诉久别重逢的妈妈:
  是的,现在我还是会在梦里梦到那样的一个男人。
  可是那个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从虚构的梦境里安然无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成为了他的小叔。
  头发间传来温柔抚弄,妈妈像温馨梦境里一般耐心顺着他的头发,并不催促。
  指尖一缕一缕顺平了他的挣扎犹豫,让他有时间思考如何开口。
  终于,妈妈声音温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着才做的梦,是站着会做的梦。”
  第43章
  李司净小时候的梦, 记忆深刻的总是“害怕”。
  他似乎在梦里,陷入一种漫长脆弱的恐慌之中, 随时都在哭泣。
  他怯懦无助的回忆里,很少有父母温馨的陪伴。
  常常只记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还有吓醒了他的梦。
  外公常常耐心细致的问:“是什么梦啊?”
  李司净会说:“是站着会做的梦。”
  那像是他们祖孙俩默契的暗号,李司净长大之后并没有细想:
  站着会做的梦,到底是什么梦?
  妈妈担忧的脸庞近在眼前,李司净撒谎了。
  “没有……”
  他已经长成不需要父母担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梦。”
  “很少做梦就好。”
  妈妈松了一口气倚靠在床头,那双平静温柔的眼睛,与外公如出一辙。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妈妈说。”
  妈妈的宽慰, 几乎要让李司净按捺不住。
  他想说, 站着做的梦到底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还是他大脑没能发育完全的幻觉?
  他更想问, 那他梦里辗转反侧出现的周社,冷漠、残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东西?
  可是成年人独立坚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说了,妈妈一定会担心, 和他一起烦恼十八年来都没解决的老病症。
  如果他说了……
  妈妈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妈妈,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净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现在我当导演了,整天身边围着几十上百个人,大家盯着呢, 不会出事的。”
  “可是……”妈妈仍旧担心。
  她还没说完,病房外传来一声:“李灿芝!李灿芝!”
  护士推开了病房门,进来例行检查。
  李司净看得出妈妈并不相信,这时候得让他爸过来叨叨几句。他趁机起身出门,长廊空荡,完全没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机,拨给他爸,响了几声没人接。
  他又愤怒的拨给周社,那边接得极快。
  “你人呢!”
  李司净兴师问罪。
  周社说:“在给你买早饭。”
  一旁传来他爸的声音,“净净喝豆浆的,你问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欢吃红糖馒头……”
  “加糖吗?豆浆。”周社顺势一问。
  李司净全部愤怒和质问,都散在悠闲的生活气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头发,“加。”
  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家人相处也要维持表面平静。
  周社说:“姐,你要来看净净,可以先给我们打电话,我来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说:“哥,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走?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一声一声“姐”“哥”,叫得亲切,毫无错漏。
  李司净皱着眉坐一边吃早饭,一边回复手机落下的消息。
  万年回来了,说是山里迷路没信号,在护林员小屋睡了一觉,刚跟着护林员下山。
  他心里一松,终于放了心,抬手回复起剧组的拍摄安排,一切照旧。
  “净净。”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饭的塑料袋、纸杯子站起来,“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净懂事听话的跟他出门。
  只觉得扔垃圾还要两个人,他爸真没创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贼似的悄声说道:“你妈妈现在状态不错,我准备早点带她回家去。城里三甲医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来。而且……”
  说着,他爸回头远远看了看病房,又抓着李司净走得更远了些。
  “而且你妈妈和这地方,有点……不合适。”
  李司净第一次听他爸说这种话,皱起了眉。
  “不合适?”
  没想到他爸说:“你外公一直不让她回李家村。说女孩子就该多待在大城市,安全些,所以我们都没让你妈妈回来过。”
  “后来你六岁了,外公说得回来上个坟,挂个亲,我那会儿上班呢,脱不开身,你妈妈才带着你回来的。”
  “结果你大病一场,外公赶紧带你回了家,那时候起,他就说这地方不好,叫我看着你,少回来。”
  虽说外公叫他爸看着他,但根本看不住。
  他爸叹息一声,“平时回来给你外公上坟,我从来没拦过。谁知道你做了导演,不拍城市的灯红酒绿,偏要来拍李家村这种荒郊野岭。”
  他爸絮絮叨叨,李司净的太阳穴听得突突直跳,难以忘却的幻觉若隐若现。
  “爸,你见过外公年轻时候的照片吗?”
  他爸一愣,直勾勾的看着他。
  “我们剧组有个演员,他爷爷年轻时候跟外公一起下乡,给我看过合影。”
  李司净拿了迎渡做借口,努力去形容他在幻觉里见到的人,“我见到外公穿着白色衬衣、黑色长裤,戴着他那副厚重的老花镜……”
  “见过啊。”
  他爸笑得开怀,抬手拍了拍李司净的肩膀。
  “昨晚你外公给我托梦呢,叫我好好照顾你们!”
  李司净努力想要看清的那个人,终于有了答案。
  他从没见过的外公,去世整整十六年,依然会出现在他不知道的梦里,笑容温柔,声音沉稳的安慰道:“你等等她,她会回来的。”
  不到下午,爸妈就在周社的陪伴下,驱车离开了贤良镇。
  李司净坐在人声嘈杂的拍摄现场,沉默的凝视监视器。
  哪怕眼前回放着刚拍的片段,耳机里传来纪怜珊冷漠的台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去分辨这一幕的好坏。
  妈妈回来了,那外公呢?
  李司净不由自主会去想:
  现在的他,真的可以铁血冷情的,让周社消失去换外公回来吗?
  “诶李哥,诶李哥!”
  万年眼神闪闪,趁他摘下耳机的空档,提着大袋的奶茶充满快乐的凑过来。
  浑身不见梦里的悲痛欲绝。
  “这两天我梦到你了诶!”
  李司净轻笑一声,“梦到我中了一个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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