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里冷清的风,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却因为不断注水的山泉,引得这一汪潭水,悄寂深邃。
“今天阿深的状态不错啊。”
迎渡一天天看他,总能发现独孤深的进步。
“他来了现场,等这么久,抱着箱子都没离过手。”
“但是这场戏不好演。”
纪怜珊裹着厚实的羽绒服,冻得双手揣进热水袋里。
“大冬天的,还要下水,摄像机还要怼着脸拍,阿深可得吃点儿苦了。”
姐弟俩都是圈内摸爬滚打,出了名的敬业演员。
替身、删戏这种捷径,磨不出真正能上大荧幕的戏,都知道亲自在大冬天下水拍戏,多么令人煎熬。
可是,他们能够看出独孤深状态极好。
一双眼睛亮亮的,笑着等化妆师帮他做好狼狈的逃亡妆造。
就算脸颊添上伤痕、头发被抓得乱蓬蓬的,也忍不住他脸色的笑意。
“不要笑。”
李司净很喜欢独孤深灿烂的笑容,但是林荫在这样的场景,是死寂一般的心。
“这条要是能一次过,我们一起笑。”
“嗯。”
独孤深做好了造型,捧着箱子,有着林荫的落魄和狼狈。
可他眼睛格外亮,在光线昏暗的寒潭,焕发着独一无二的光彩。
李司净有些担忧他的光彩。
这一幕需要死寂的神情,不能露出一点点的生机与雀跃。
镜头会怼着大脸,无死角的收录林荫的所思所想。
没有一句台词,却处处是镜头传达的语言。
当独孤深准备就绪,天已经彻底沉入漆黑,只剩几台准备好的灯光,四面八方的打出了电影所需的光影。
李司净觉得眼前很暗。
那是他眼里蔓延出来的污浊泥泞,附着寒潭的阴森石台,遮挡了幢幢影子,更衬得独孤深浑身散发着干干净净的光亮。
他在舞台上发现独孤深那一刻起,这个迷茫得无欲无求的男孩,始终干净得适合做林荫这样的男主角。
平凡、普通,常常陷入自我怀疑和厌恶之中。
又单纯得一腔热血,愿意为毫不相干的事物,付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
李司净坐在监视器前,寒冷的山风吹得独孤深整个人消瘦得像会被刮走。
幸好,他站在岸边,坚定的捧着箱子。
他沉默的等着信号,在一声开拍之后,他走入了冰冷刺骨的寒潭。
——阿深!
李司净突然听到一声呼喊。
他戴着厚重的耳机,不该听到这样的声音,却在下一刻产生了清晰的幻觉。
披红挂绿的戏台,昏暗发光的身影。
独孤深眼里的光很亮很亮,像是开拍前看向李司净那般亮。
“因为我没有价值,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
独孤深很少笑得开怀,这次笑得畅快。
“外公,我来换你,就是我的价值。”
——阿深!
李司净头痛欲裂,几乎要在幻觉里倒过去。
他抬手撑住一旁桌板,盯着实时拍摄的监视器。
那不是剧本上的台词,电影里的林荫和外公毫无交集。
但是独孤深的外公呢?
列在履历表上,早早已故的那个外公,是不是和独孤深有所纠缠。
他全部的梦,在头痛欲裂的幻觉里,冲刷着他浑身神经,他仅凭意志力才撑住没有倒下。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
驱散了所有寒冷,几乎将他揽在了怀里。
这种人多眼杂的时刻,李司净应该推开周社,偏偏周社用体温镇住了他的痛苦和幻觉,令他可以看清镜头前拍摄的一切。
李司净咬牙切齿的抓住周社的衣摆,他等到独孤深入水,画面如他想要的一般孤寂冷清。
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入寒潭池底,也不过是几缕波纹,几个气泡,再无声息。
那一刻,岸边蛰伏的荧绿影子,循着独孤深的步伐,追逐潜入深潭。
像极了梦中寒潭的深幽,弥散出一条绿色星河,为李司净指清方向。
“阿深!”
李司净没有喊咔,立刻摘了耳机,疯了般推开周社,跑向寒潭。
剧组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
又听到李司净的招呼:“把人给我捞起来!快点!”
周围的安全员都动了起来,脸色慌乱又茫然,根本不知道导演在发什么疯。
明明独孤深在水下憋气甚至没有超过十秒,安全员也迅速的将安全绳往后一扯——
没有人。
绳子尽头空空荡荡,寒潭深邃漆黑不见挣扎。
拍摄现场顿时慌了,安全员拿起脚边救生圈,迅速脱掉了保暖的外套,一个猛子扎进了不深的水池。
李司净甚至想自己下水,周社一把抓住了他。
“有专门的人去救他,他不会有事的。”
李司净相信周社,仍是抚开阻拦的手臂,焦急的走到潭边。
他的呼吸急促,他后背汗湿。
已经根本分不清自己的幻觉是真是假。
他好像看到独孤深做了一个交易,他好像听到独孤深喊外公。
可是在这样浅的人工水潭,根本不需要多么专业的打捞,安全员一把就将独孤深从水里抓了出来。
“咳、咳咳……”
独孤深一阵咳水,狼狈的被安全员拖拽着走向岸边。
他没有晕倒,步伐正常,甚至不用做心肺复苏,仍是围了一群人上去。
“幸好幸好,你怎么把安全绳给解开了!”
“是不是没拴紧?在水里滑了?”
“不对啊,这潭水又不深,踮起脚就能站起来了。阿深,你踩滑了?”
吵吵闹闹的,围着独孤深。
助理赶紧拿了厚实的大毛巾,帮独孤深脱掉外套,裹得严实。
还有人从潭底捞起了箱子,举起来向一惊一乍的李司净示意。
“没事啊。”
人没事,箱子没事,李司净到底出了什么事,喊这么大声?
可李司净也不知道,他一路跟着过来,听到独孤深咳嗽,见到独孤深被人前簇后拥的擦干净脸。
那双懵懂茫然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那池潭水,似乎比李司净更回不过神。
李司净出声关心:“阿深,你没事吧?”
这一问,竟问来了独孤深充满茫然和错愕的视线。
独孤深裹着毯子,满身狼狈的在寒风中低沉喘息,并不回答,他甚至垂下了视线。
一旁迎渡见状,帮忙回了:“肯定是里面太冷了,把孩子吓懵了。李司净你刚才喊什么啊,把我们都给吓了一跳。”
“我……”
李司净盯着裹着毛巾瑟瑟发抖的独孤深,不知道怎么解释他刚才的行为,现在也不是追问独孤深的好时机。
“没事的话,就回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冬天了,别冻着。”
李司净回去看拍好了的场景。
独孤深仍是脸色苍白,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被扶到一旁坐下。
他眉峰紧蹙,抬手痛苦的摸了摸眼眶,又茫然的去摸裤子口袋,似乎在找东西。
“丢东西了?”
“找手机吗?”
工作人员一个接一个询问他,唯恐他丢了什么东西在水里。
唯独迎渡心细,看出他的徒劳,关切的问道:
“阿深,你是不是眼睛不舒服?”
“没事。”独孤深说着没事,却捂住了一双眼睛,“只是……太亮了……”
这样的太阳,这样的光明,实在是看得太清。
第52章
他一直回避与人对视。
眼睛可以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思想, 甚至是过去和未来。
他不愿意看得太清楚,才会戴上厚重的眼镜。
视野模糊、模棱两可的一生, 得过且过。
现在,太亮太清楚。
导致身旁不停说话的迎渡,脑海里的所思所想,都在他眼里都一览无余。
“阿深,我问过安全员了,一开始肯定给你绑好了绳子。”
“你解开了绳索?还是李司净叫你不要系?”
“他有没有告诉你,在水里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迎渡怀疑李司净。
怀疑整场戏的目的。
然而无论迎渡怎么问,他都只有一句回答:
“水太滑了,是我没站稳。跟李导没关系。”
从寒潭回酒店的漫长路程,历经了多年的变化, 沿途的风景早就跟以前截然不同。
他却无心欣赏。
等他裹着厚重的羽绒服, 回到房间, 只见独孤深留下的一室冷清整洁, 除了一个简单背包放在椅子里,什么都收拾得好好的, 没有摆放多余的个人物品。
他拉开背包,倒出里面的东西, 开始逐一翻找。
教科书、笔记本、老旧的笔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