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也希望她能挺过去,循着命书写的那样:“中年怡然自由,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她才十五岁,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善待她。
她却能够活到晚年,平安顺遂,以善待人。
树林之外,传来一阵喧闹。
“万年怎么说?找到了吗?”
“迎渡叫我们别找了,先回去,他跟沈道长留山上。”
“我去,这么玄?李导不会是被什么山神、山鬼抓走了吧……”
停在山路旁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旁来来去去的人影,都是《箱子》剧组成员。
他们在找李司净。
李司净抓着陈菲娅,将她塞在灌木丛里,恶狠狠的威胁她:
“在这儿安静待着,我就让你痛快的死!”
可能这样的话,传入陈菲娅耳中,成了一种既惶恐又期待的承诺。
她蜷缩在灌木丛里,无声落泪,不跑也不吵闹,安静的等待李司净兑现承诺。
李司净不是好人,但他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去死。
他并不是将这样凄苦无助的孩子,带出大山的合适人选。
幸好,他清楚谁最合适。
陈菲娅能够看到别人的噩梦,能够在噩梦里实现别人的愿望。
那么他想让陈菲娅看一看,《箱子》当之无愧的女主角,有着多么可怖的噩梦和多么强大的愿望。
“珊珊姐。”
树林之外的车子,站着等候消息的纪怜珊,忽然听到了李司净的呼声。
她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看向不远处的树林。
“李导?”
纪怜珊往呼声处走了两步,离车也不算太远。
山里有点儿冷。
大家去找李导去了,整座山都在寻人。
随处都是这样的树林,一眼望不到头,似乎连着整片整片的大山。
纪怜珊没再听见叫她的声音,却听到呼呼风声。
这座山忽然静了下来。
隐隐还在的阳光也随之落了下去。
纪怜珊再转身,见到的不再是熟悉的停车场、上山路、保姆车,而是一片困住她的树林。
她脸色苍白,立刻察觉到不对劲。
这样的树林,她在梦里见过。
纪怜珊收到《箱子》的剧本后,清晰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也是这样一片树林,远远映照着巍峨的山峰。
有一个女人站在林子里,眺望远山。
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穿着更是无从谈起,只是问纪怜珊:“你看山像什么?”
这样的问题,在《箱子》的剧本里,由小玉问出。
你看山像什么?
像利刃、像高墙、像囚笼。
纪怜珊做了那样一个梦,见到了一个看不清楚的女人。
却肯定的认为:那是小玉。
是剧本里冷漠无情,嘲笑众生的小玉,也是心存怜悯,可怜女孩子纷纷死在山里的小玉。
所以她决定接下这个剧本。
后来,听李司净说了《守山玉》的故事,她更肯定了。
难怪小玉如此铁石心肠,她就是山里的石头啊。
像石头一样坚硬,又偏偏为了女孩子们相似的苦难,变得像山泉一般清冽。
是她一直渴望饰演的自己。
“珊珊。”
纪怜珊听到有人亲昵喊她,霎时转头。
剧组里待了快半年,大家都会喊她“珊珊姐”以示尊重。
但那道呼声,像是她的熟人。
紧接着,那道呼声变成了许多话语,纠缠吵闹。
“珊珊,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珊珊,之前我看网上说你跟那个老板约会,是不是谈恋爱了?”
“珊珊,你好辛苦啊,一部电影接一部的,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爸妈都盼着你早点结婚抱外孙呢。”
纪怜珊脸色苍白,眼前是夜风吹拂的风声,成为了她最为厌恶的话语。
这是什么幻觉,怎么会真实得令她浑身发寒。
纪怜珊裹紧了羽绒服,逃避那些声响似的,迈开了步伐。
可是耳畔突然传来一句——
“你看吧,我就说了不会有好下场,都是你自讨苦吃!”
尖锐的埋怨,带着妈妈的忧愁,迫使纪怜珊停下了脚步。
她都快忘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偏偏妈妈的声音清晰又哀怨。
“不听我们的话,就是这种结果!我早跟你说了,你早就该知道。”
“妈妈……
纪怜珊浑身发抖,她记得自己的回答。
“你是心疼我吃了苦,受了委屈,还是在高兴我终于因为不听你的话,遭了报应,得了惩罚?”
妈妈说:“心疼你呀。可你得听话啊。”
“妈,我不要听话。”
纪怜珊像是回到了那一天、那个凌晨。
她痛苦委屈的打电话给妈妈,最终落得大吵一架。
“你和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又有什么两样。”
“你真的爱过我吗?像爱林迎那样真正的关心我、在乎我。你有过吗?”
妈妈的声音也格外尖锐:“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拦着你、阻止你,还骂过你,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看,你不听劝,非要去演那些丢人的角色,别人那么想你、那么对你,都是你自找的。”
“谁家的好女孩子去演那种角色,你自己做了表子还要立牌坊吗?都是你因为你,我在外面都抬不起头。现在打电话哭成这个样子,难道不是证明,我当初骂你都是对的吗?”
她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
她是建立自己的权威。
她希望她的女儿像是一条做错事的落水狗一样,回去摇尾乞怜,唯命是从,变成听话的奴隶。
纪怜珊冷得唇齿发寒。
她只是演过一部电影的舞女,敬业的做了一个演员,她的妈妈却觉得她自甘堕落,去做了供人取乐的妓。
活该落得这种下场。
她说:“很抱歉这么晚打电话给你,以后不会了。”
她的妈妈,并不爱她。
可她受了伤的时候,依旧在期望妈妈的爱。
纪怜珊从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没有家了。
纪怜珊从来不是贤妻良母、大家闺秀偏爱的脾气,她在弟弟出生的时候就清楚意识到:爸妈根本不爱她。
那是纪怜珊的噩梦。
她忍不住在这样的幻觉里,在空旷的树林里,癫狂骂出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一个演员,我只是演了一个舞女,就要被那些男人叫去陪酒!”
“怎么没人骂他们下贱,怎么没人骂他们恶心!”
“好像他们做什么,都能用一句男人都这样轻描淡写的原谅!偏偏只会尖声厉气的指责我!”
她没有靠山,没有后盾,没有家。
只有一腔凶猛奔涌的不甘和悲愤。
纪怜珊在枝叶簌簌,漆黑陌生的树林,见到的却只是自己的噩梦。
她需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获得一个角色。
然后很努力、很拼命的拿下值得炫耀的奖项,获得广受认可的赞誉。
最终,她成为亲戚在饭桌上的谈资,在至亲父母的口中,什么都好,什么都不错,只可惜:
“珊珊的年纪,眼看着就大了,也该早点结婚生个孩子,那才幸福啊。演那么多戏,赚那么多钱,又有什么用?”
因为她没有结婚,没有生孩子,所以她没有用。
被人强加的任务,永远是一个女人活着无法摆脱的痛苦。
不断回荡在噩梦之中,惊吓得纪怜珊匆忙的逃跑,不愿再听,不愿再想。
纪怜珊几乎回顾了自己疲惫又忙碌的一生。
在自己的噩梦里眼泪盈眶。
死了算了。
这样的念头浮现出来,纪怜珊忽然停下了脚步。
泪水划过她铁青的脸,寒风一吹,冻得她一个寒颤。
可她心生困惑。
等一下,她为什么要死?
纪怜珊不逃了,她满腔愤怒,冲着那些在她耳畔叫嚣的声音痛骂:
“什么玩意儿,这么一点小事,都敢叫我去死?”
她的怒火回荡在空旷的树林。
这要是给她一把刀、一柄剑,她能砍得孤魂野鬼抱头鼠窜。
那些幢幢黑影,似乎在夜色汇聚,一张口又是烦人的话语。
“听说了吗?她把自己名字都改掉了,也不是跟妈姓,家里往上数八辈子都没亲戚姓纪,她这算什么意思?”
“她妈脸色多难看啊,还好生了林迎,我就说当妈的得有儿子才靠得住。不然珊珊做这种事,她妈以后出门都抬不起头咯,太不孝了。”
“闭嘴!”
纪怜珊站在树林,泪水仍在流,声音却凶恶坚定。
“反正我也没求她生我,反正我生下来之后根本没有得到爱。我不过是他们想生儿子的副产物,他们现在有儿子了,林家有耀祖了,我才不想叫林东方的孙女儿,林迎的姐姐,更不想叫林家那个嫁不出去的女的,谁的老婆,谁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