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高一时，刚进入十四班的方寻康战战兢兢。初中成绩并不突出的他中考超常发挥，擦线成为言信中学那两百多号最优秀的公费学生之一。那年中考言风公费同分的神话让言信的名头响彻全省上下，自卑惯了的少年刷着网上一条又一条夸赞言信的博文，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他不该报言信的，他不该因为撞大运考出高分就来碰能和神风中学齐名的强校。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在言信会是什么个下场，那些真正优秀的同学各怀实力，大概会让他再抬不起头。
事实也正如方寻康所料——高一上第一次期中考，他在全年级七百多号人里排到了五百名开外。意料之中的挫败感彻底笼罩了方寻康，他望着赵春花屏幕上刺眼的慧学网界面喉结上下滚动很久，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怀着无比挫败的情绪回到班内，经常一起玩的其他五位同学却心情颇好。成绩一向优秀的杨予考了全年级前二十，这会正拉着七十名左右的施淮雨大聊特聊。刘元和另外两名女生虽不如他们，脸上也都是轻松愉快的笑。“言信恐/怖/分/子”六个最好的朋友里，好像只有他不觉得高兴。
望着在班级前排欢乐聊天的杨予和施淮雨，方寻康心中暗暗埋下颗妒忌的种子——后面杨予选择学文让他这份妒忌消减了一半，同样身处理科班的施淮雨成绩却更进一步，让方寻康愈发觉得抓心挠肝。
不能这样，他朋友不能比他优秀那么多。他要尽全力超上去，不能显得自己不如别人。
于是方寻康拼了命地学，想用后续成绩证明自己并不比施淮雨差。可一次次考试将沉重的现实铺开陈放到他面前，方寻康被一个个糟糕的排名刺激着，明白自己就算拼尽全力还是做不到。
施淮雨实在太闪耀了，闪耀到方寻康无法超越，闪耀到方寻康心中自卑的阴影无处遁形。就是在这样的自卑里，方寻康的心理渐渐出了问题。他会坐在理一班教室莫名其妙流泪，也会在老校区举头仰望五楼空间幻想从那跳下去。
就连和昔日旧友交流玩耍时，方寻康都会因为精神恍惚而产生不少消极负面的情绪。他总会隐隐觉得“言信恐/怖/分/子”里那几个女生在孤立自己，因为自己技不如人而不和自己玩。
进高三后，方寻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瞒着“言信恐/怖/分/子”所有人突发奇想报名参加了华国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他再次撞大运从预赛进入全国初赛并拿到市一等奖，却在得知施淮雨成绩的时候被泼了一盆寒冷刺骨的水。
施淮雨在那年竞赛里考了省一。
而且是差一名就进队、引起言信师生一阵轰动的省一。
但偏偏那个他追也追不上的人说自己竞赛没考好，施淮雨在群里跟朋友们无比难过地倾诉自己的遗憾，受到杨予刘元他们的贴心安慰。
看到这些聊天记录时方寻康红了眼，一方面他觉得捧着市奖高兴的自己像个小丑，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拿了省奖还凡尔赛装难过的施淮雨可恶到了极点。
他成绩都那么好了，凭什么还说自己今年竞赛发挥失常？要是施淮雨连发挥失常都能拿省一，那岂不是把其他参加竞赛的言信学生当笑话踩在脚下吗？
看着六人群聊里一屏又一屏聊天记录，坐在书桌前的方寻康咬牙切齿，心中那棵名为妒意的树抽条发芽变得枝繁叶茂，将少年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挡住。他将指关节捏得咔咔响，脑海里闪过个无比阴暗的念头：
既然他追不上去，那就把施淮雨拖下来吧。
他飞不到天上，那他身边的人也必须被折断最骄傲的羽翼。
于是，在施淮雨怀着愉悦心情跟好友坦白性取向那天，方寻康震惊过后立马在天线宝宝套子里打开手机录下了施刘二人的对话。同性恋这样的事情可太好借题发挥了，一旦闹出去，施淮雨就是不挨处分也得被同学们的口水淹死。
而后面蒋长健被开除的通告在行远楼前的公告栏中贴了很久，方寻康每天上学都能路过，慢慢觉察到言信似乎也不是无理由袒护这些成绩好的学生。那会市三诊的失利又让方寻康心情压抑，他看着光荣榜上“高三理（9）班施淮雨”这几个字，胸中妒火比其他任何时候烧得都旺。
既然好学生也能得到惩罚，那就让施淮雨尝尝被万人唾弃的滋味吧。
他要让这个高高在上、爱凡尔赛的家伙在十八岁生日当天彻底失去在言信狂妄自大的资本。
然后就有了那条夸大事实的朋友圈。可令他没想到的是，默默支持陪伴施淮雨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件事被张峋宇出手压了下去，就连王倩和孟霞后面也说“这事跟蒋长健不一样，言信是开明而正常的学校，他都成年了我们没必要追究”。
“事情就是这样。施淮雨，我知道我们再做不成朋友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道个歉吧——毕竟我也不想最后闹这么难看。”
方寻康这段独白着实吓了施淮雨一跳，后面“不想闹难看”的话又太无道理，他本可以用在一起后从孟景桥那不知不觉学来的毒舌功将方寻康骂个狗血淋头。但念旧的情怀在这时忽然上涨，施淮雨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那些话。
他当年，是真心把方寻康当朋友啊。
见施淮雨面露不忍，方寻康嘴角再次强行扯出一抹笑。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知道你根本不可能懂我……像你们这种一路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从来就不会考虑我们这些普通同学的死活。”
“不，我真的从来没想过用炫耀去伤害谁。”
“没想过炫耀？施淮雨你还说自己没想过炫耀？本来得了市一我特别高兴，听说你手拿省一还哭丧着个脸我差点直接在学校里崩溃！
“施淮雨，你知道你所谓的‘发挥失常’意味着什么吗？那是我、是像我一样千千万万普通学生这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看方寻康内心破防开始大喊，施淮雨的脸色终于沉了下去。他的声线依旧平缓冷静，掀起眼帘时语气中却已带上不留情面的锋芒：
“方寻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每个赛道每个分数段的学生都有自己的压力，毕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痛苦都是相对的，我们只是比较擅长做试卷的学生，不是没有喜怒哀乐的神。”
“放屁！你们能有什么压力，我们的压力反倒全是你们这种成绩好还爱凡尔赛的人给造成的！我的高中生涯就是被你们这些好学生给毁了，我这辈子都被你们这些好学生给毁了！”
“方寻□□活是你自己的，任何人都没能力也没可能去改变你的人生！你要是觉得现在不像之前期待的样子，那造成这一切的也从来都不是别人，只会是你自己！”
见方寻康已经开始发狂似的到处甩锅，施淮雨说的话也越来越直白。对面少年在听到这句的时候神情一愣，心中随即升起一阵迷茫的雾。
是他……自己吗？
看到对面人表情变得迷茫，施淮雨定了定神，今天第三次郑重叫出他全名：
“方寻康，我知道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但你从进校起给自己的精神压力就太大了。
“我前几天刚知道，身边有个成绩很好的朋友中考时候其实也是刚压到言信公费线。但她在进高中之后从来没这样妄自菲薄过，心态一直很好也在努力学，最后成了稳坐言信年级前十的人。
“我很抱歉当年在十四班时候没注意到你，要是知道我跟杨予她们一定会早和你说这些。你其实一直在暗示自己，就算偶尔考出个乐观成绩也觉得自己不该拥有这样好的分数，对吧。”
方寻康是没料到施淮雨会忽然跟他说道理的。更让他觉得难以置信的是这少年说出的每句话都有理，他听着听着，竟真觉心中五味杂陈起来。
米线店外面的天空上流过一片又一片白云，后厨煮米线的烧水声透过玻璃门隐隐约约传来，时钟在两人相对沉默间一分一秒向前。从来紧凑的高三时光在这一天却变得无比缓慢，友情和背叛、憎恨和愧疚的宏大命题被摆在这两个甚至没成年的少年面前，让时间也仿佛凝滞住。
过了特别特别久，方寻康才终于眼眶通红地再次开了口：
“好像……好像我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在告诉自己‘我做不到’。”
心理暗示是把十分强力的双刃剑，用得好能让人即使狼狈到极点也还有潜力再搏一次，用不好就会将自己拉入深不见底的层层地狱。陈栋才说过“高考考的是心态”，而这句话，在方寻康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反面体现。
相对无言各自吃完一碗米线，分别终究还是在烟火氤氲间到来。施淮雨背着书包走到米线店门口时，身后方寻康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施淮雨！”
施淮雨闻声回过头，方寻康站在无人的店铺里用盈满复杂情绪的目光看着他。许久，方寻康才眸光闪动说出这样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