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哩。”沈清和起身,他的双手向外伸展开,迎着窗外即将下落的夕晖,“我们走的,是一条从未有人涉足,却能开天辟地的道路,后面潜伏的危机,不下于与世家门阀对抗,若是你们将来想退,我也绝不阻拦。”
  几人纷纷正襟危坐,说道:“我们只和老师在一边!”
  沈清和视线在他们一张张肃容上扫过,突然笑道:“别紧张别紧张,吃过晌饭了没?我逛集市时买了些竹芽,已经叫人拿下去泡水了,生炒炖汤都鲜美得很,老师晚上有个局,不陪你们一起吃了,叫疱房做给你们。”
  “虽然从书院里出来,但也不能荒废了学习,专业课重新开始,便从你们郎师弟对田土的调研结果入手,和伯文一起做方案,届时让系老师整理几个方向给你们做课题。”
  众人已经在书院里的学习数个月,偶有听到陌生名词,也大概通晓其中意思,理解上并没有什么问题,只对系统竟然来到丘泉郡这事表现出充分的欣喜。
  沈清和只淡笑点头。
  要知道他从京都往丘泉郡的一路上,系统都在脑子里吵吵嚷嚷。他彼时正头晕屁股疼,只恹恹叫了他闭嘴,估计还在生气呢。
  好嘛,如今正好做了炖笋汤,晚间叫他出来吃,到时候一并向它赔罪吧!
  日头彻底降下去后,整个丘泉郡都陷入一片昏黑,唯有高高的府廷檐前,一盏盏竹灯次第亮起,光芒熹微,只亮了庭前一片小小地界。
  “公子小心脚下。”南红将手中提灯往下压了压,这吏舍拢共也就用了几块石板铺路,道上偶有崎岖碎石,很容易就绊上一跤。
  沈清和拢紧外袍,踏入一座小厅。
  郡守上任,丘泉郡大小官员,能来的基本都来了,不仅为接风洗尘,还要看看新长上究竟好不好相与,顺带混个眼熟,总之没坏处。
  沈清和一入内,就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注目礼,原本低低的谈笑声霎时间升高。
  “沈郡守来了,果然年少非常啊!”
  “郡守早先病了?丘泉郡偏僻,水土不服也是常有的事,不过万事都有我等操持着,放心休养身体便是了!”
  “快坐快坐,今日张大人可是将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
  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沈清和无所谓他们眼中各式各样的情绪,只一一笑过应过,听到有珍藏的佳酿,唇角噙笑,“那我得多尝尝这好酒了。”
  众人瞧他谦和敦厚,就是个寻常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视一眼后都笑开了,叫仆从赶紧将羹肴呈上来。
  说是喝酒,沈清和饮了两盏便把酒杯放下,在这其乐融融的间隙,突然发问:“郡中长史何在啊?”
  在场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出来一人答话,正是拿好酒出来招待的张主簿。
  “薛长史喜静,这样的宴饮素来是不参与的……郡守若有什么事,找我们也是一样的。”
  沈清和闻言点了点头,他看向这位郡中主簿,笑眯眯道:“主簿也别忙,我还刚好有事找你。”
  张主簿泰然自若道:“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好!”
  堂中少年放下竹筷,敲在木桌上啪嗒一声响。
  “我将丘泉郡的库房留存的官物出纳,名目抄录翻了个遍,为什么这昭桓五年的档记,和昭桓三年的有诸多重合之处,又为什么关于户籍、人丁税等记录寥寥,甚至有好几章空白?张主簿掌郡中文书簿笈,我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倒想要你指点解惑。”
  张主簿的冷淡登时从背上淌下,这新郡守不是一来就病了吗,什么时候去库房翻看了?他瞪大眼,双唇嗫嚅道:“因为,因为各地灾荒频发,入我丘泉郡的流民,和我丘泉郡流出的民众每日都在变,时时没个定数……”
  少年猛一拍桌子,“所以你就开始胡乱编造,故弄玄虚?!”
  张主簿没话说了,沈清和又调转矛头:
  “刘功曹,郡守之职空置时,便是你和长史协理郡中一切事宜,身居要职又参预政务,本该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可一年到头也没出什么惠民新政,代代沿用旧制,倒是官员推举干预得最多,什么七姑六舅的远亲都塞进府廷里,我看这丘泉郡马上要改姓刘了吧!”
  “还有你王都尉……”
  沈清和劈头盖脸将所有人都骂了一通,字字直戳人心,随便一项便能摘人帽子。被如此不留情面的臭骂,叫在场年过四五十的老叟都面皮赤红,恼羞成怒。
  若真有八斗之才,或背后有人撑腰,不得奔着富庶之乡步步青云,哪里沦落得到又穷又破的丘泉郡当差?又不是五姓七望之家,怎敢如此大肆狂言!
  所有人都在心底咬牙,新官上任就想烧那三把火,将所有人揭批叱骂好立威?在场哪个不是在其位上十年数十年,怎能被一个毛头小子□□?
  任你是郡守又如何,一个使唤不动人,办不成事的郡守,除了穿戴官袍官帽,领个薪俸 ,和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区别?
  正当所有人各自盘算,要忍下这口气时,首座上刚刚还势不可挡的少年突然话锋一转,痛心疾首道:“你们这样搞,咱们丘泉郡的业绩什么时候才能上去?骗得了自己难道还能骗得了上头吗?每年gdp……财税都最难看,朝廷怎么会给你们拨经费,怎么累积政绩,怎么跳到中央工作!”
  所有官员脑子差点没转过弯来。
  刚刚不是还在痛批他们吗,怎么突然……
  “你们不思变,年年有人出走,我听说还搞出个‘献田’的策略,普通户籍的全转成了你们的佃农,查个税都查无此人,财政报表出来全大雍倒数,拨款也没有,你叫上头的怎么看我们?宜居州郡评选什么时候才能落我们头上?什么时候才能调到京都任职?”
  “人家郡县都忙得脚不着地,瞧瞧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办宴会,这说明什么,还是工作不饱和!”
  官员们被他的长吁短叹搞得一愣一愣,张主簿喃喃道:“我们还能有出头之日?”
  回过神才发现不小心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立马闭紧了嘴。
  沈清和却殷切的看向他道:“那是当然了!我分享给大家一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能总把那碎银子放在第一位,在其位谋其政,还是要多吃苦。想想每年都有官员轮换,怎么到这里就换不出去了?”
  讲到激昂之处,少年声音不自觉拔高:“大家同在丘泉郡共事,每年和其他州郡建交时,有没有被其他郡的官员骂过下里巴人,翻过白眼?看其他同僚穿新衣换新宅,咱只能挤在小小的吏舍,有没有觉得愤懑?是不是觉得京都的月亮都比咱这儿圆?”
  有几个喝得蒙蒙醉的官员被戳中心事,大喊道:“是!”
  沈清和顺溜得拉虎皮扯大旗:“不要老想着向朝廷索求,要想想能为朝廷奉献什么!我曾经是陛下身边近臣,如今到丘泉郡,就是为大家谋福祉的,我倒觉得大家都是人才,只是缺少个大展拳脚的机会!别人都说咱们丘泉郡不行,我倒觉得我们丘泉郡很行,大家同心协力,拧成一股绳一起建设,总能让上头看到我们啊!”
  “有我沈清和一口肉吃,就有诸位一口汤喝!不说了,都在酒里了!”
  少年昂首挺胸,面色红润,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30章
  席面散了, 丘泉郡的官员们出门都晕晕乎乎,和喝了一斤酒似的不真实。
  原来远在京都的陛下竟看到了他们小小的丘泉郡,派下身边近臣, 意图革旧维新,这对他们在任数十年如一日, 自以为升迁无望的旧臣来说,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回到舍中, 立即有难掩激动的官员敲响隔壁薛长史的房门,他没听到这好消息, 也要让他高兴高兴!
  薛不凡正攥着酒碗倒在木桌案上, 远远看去像是喝得酩酊大醉, 听到来人说了一通, 从酒坛中抬起头。
  “那郡守说的?”
  “是啊, 就在刚才小宴上说的!你平日脑子最活络, 吏治是我们中数得上的出挑, 若能升调, 定有你的一份!”
  薛不凡半掀起眼皮:“他多大?”
  官员愣了,想他应该说的是新郡守, 便回答:“看着不及弱冠,打听得也不是门阀大家出身, 小小年纪便站到了御前, 应该是极受陛下倚重的。不是,你问这做什么?”
  薛不凡只又将清酒满上, 侧过身, 连睁眼也费劲,痛饮一番后将碗搁在桌上。
  “他就是个贬谪戴罪之身,哪里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让陛下对小小的丘泉郡另眼相待?”
  官员大惊失色:“戴罪之身?!”
  薛不凡:“在丘泉郡共事多年,想来肚子里应该也有点货,不说火眼金睛,识人的本事也该有吧?一个不到弱冠的小子说两句话,你们都被蒙头灌了药似的,也是奇了怪了。”
  比起空降而来的少年郡守,官员无疑更信薛不凡。薛家大小也是个世家,在京都也有人做官,探听些消息还不是轻而易举,既然他说得如此言之凿凿,想来该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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