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图穷匕见了。
  沈清和慢悠悠道:“大雍实行占田荫客制,官吏以官品高卑贵贱占田,一品占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第九品占十顷。此外还可荫庇亲属,从一品官到九品官还可以荫不同户数的佃客。”
  徐翁眉头一皱:“自然知道,你说这些干什么?”
  “有功名官身便可免除赋税,有的人便可趁此将自耕农变为自己的佃农,不仅不用种地,还能美滋滋的收地租,您对此怎么看呢?”沈清和又道。
  徐翁面色古怪,“虽有不妥,但在律法之内。”
  有人的冷汗下来,劝道:“徐老,这人惯爱巧言令色,您不要被他诓骗了去……”
  “真是好冤枉。”沈清和从案上翻找,提出了本账册,一字一句念道:“田大人,共收献田三千两百亩,佃农两百八十余户。”
  少年郡守又瞥了眼徐翁身后的人,悠然翻过一页,“褚大人,霍,收献田五千八百亩,佃农四百六十余户。”
  “张大人……”
  几人听了冷汗直流,沈清和什么时候将他们的底裤都查了个底朝天!
  徐翁眉端一拧,看向身后诸人:“竟有此事?”
  众人支支吾吾,终于破罐破摔,指着沈清和道:“你又有多光彩,就这么些日,你就招了不下百人,就连…就连我们的佃农也荒废了土地,去了你那里,被迫签了卖身契!就算你想和我们打对堂鼓,也不能如此鱼肉乡民,残民以逞吧!”
  他们立住了脚跟,即刻便对沈清和的所作所为大肆批驳,力求将徐老拉回同一战线。
  沈清和只在椅子上一靠,笑盈盈道:“谁和你们说,我逼着人签契,将郡中百姓都招做奴仆了。”
  “难道不是?”
  “在我手下做事,顿顿有蒸饼有粥食,另结工钱,这条件想来是丘泉郡数一数二的吧,郡民到我手下做工有什么问题?”
  “诸位囊中羞涩又吝啬抠门,就别眼红我有万贯家私,请得起人,还检举到徐老面前,却对自己的阴私行径遮遮掩掩,这等严已律人宽以待己,实在不配为郡官!”
  少年郡守每说一个字,他们的脸色便白一分。
  沈清和竟自掏腰包,用私蓄好吃好喝养着这些郡民?!
  不怪他们从没想过这个可能,而是古往今来,从没有人这样做过!
  图什么啊!
  官民隔别,士庶隔别,已经在大雍上下蔚然成风,所求抱负不同,沈清和自然不会和他们掰扯这些。
  “不过有一点还真说对了,我确实不欲与你们再多纠缠,也烦了你们在府廷中指手画脚,丘泉郡成了我的一言堂又如何?”
  在京都被门阀压着,人家百年大族,他确实也没办法,没道理在这鸟不拉屎的丘泉郡,还要受这鸟气!
  众官被他的狂言一骇。
  “田琦,褚庆生,梁参商……”沈清和一连报了数个名字,都是今日在徐翁身后的拉大旗作虎皮,聚众来声讨的官员。
  “既然你们不愿听从我这个小小郡守的,那就辞官赋闲去。”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他们早已听说这郡守是遭京都厌弃,才贬来的丘泉郡,虽说郡守有辟除权,但丘泉郡官员显少调动,左右关系紧密,他怎敢一下动这么多元老!
  竖子尔敢!
  这回徐翁也不赞成,他上下端量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虽是伶牙俐齿颇有能耐,但为人处世也太不圆融,就算是他人有错在先,如此意气用事,怎能在官道上走得长远?
  他捋了捋白胡,语重心长道:“这些都是你的同僚,都曾是乡里定品出的人才,你这样不是叫所有人都难看吗?”
  沈清和一巴掌拍在桌上,面上笑道:“老先生,时代变了,现在是科举制而不是察举制,难道您要做迂腐遗老?”
  徐翁脸色变了,“你这是存心和丘泉郡旧臣作对?”
  “非也非也,我只和败法乱纪的人作对。听说您的女婿也在府廷里任职,献田一事他似乎也有参与……这么说您是要庇护这些知法犯法之徒?”
  徐老面色变了几变,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站着,没有退让的意思。
  沈清和叹了口气,“我在京中也听过徐老清名,没想到告老还乡后竟改头换面,临到头来晚节不保,声名扫地,我是拦也拦不住。”
  年轻郡守走到桌案后,柜上用红布盖着块凹凸有致的长条形物体,伸手一揭,布下正是把剑鞘乌金的长剑。
  沈清和慢条斯理的将剑抽出,寒光一闪,落在了徐老脖间。
  众人为他的大胆行径惊惶,沈清和是失心疯了,竟敢将剑架在徐老脖子上!
  这也正好让他们看清了长剑全貌,剑身花纹细凿,纹刻北斗七星,通体泛着银色波光,他们虽没见过,但也听说过剑有北斗……正是尚方天子剑!
  天子亲信才得此剑,有先斩后奏之权,不是说沈清和被逐弃京都,怎么、怎么……
  众人发指眦裂,见剑如见君,纷纷下拜。
  沈清和语气生冷:“就是察举制,也按‘孝廉’选人,孝不孝我是不知道,这几千亩田产可算不上廉。徐老,你偏听偏信,包庇奸佞,老朽无能,为德不终,我替陛下行道,斩了你这不忠不义之人,再好好和你身后的人清算!你服还是不服?”
  徐翁颤颤巍巍跪下,直了大半辈子的脊梁佝偻下来,“臣,臣……”
  沈清和将剑身往人身边再贴了贴,这古稀之年的老人瘫软在地。
  沈清和的愤怒也消减些,他也没真想杀人手腕一转收回长剑。
  “念在你曾尽心为朝廷办事,又年事已高,就留你条性命,良宅良田与恩例荫补悉数归还,不得再提从前殊荣!”
  辛苦半生,一切化作泡影。
  一朝脏污狼藉,声名扫地。
  沈清和剑锋一转,指向他身后跪拜之人,“至于你们这些好事之徒,我管你们在府廷是沾亲带故,还是手眼通天,既然不愿意辞官,那就让我来革职削籍,统统滚回去种田!若有异议,大可再搬救兵来,我看看谁本事大,能叫我改了主意!”
  他长剑所指之处,噤若寒蝉。
  新郡守手执尚方宝剑,革了数位大人职,连致仕的徐老也被查办,一夜间传遍整座府廷。
  人是雄赳赳进去的,又是灰溜溜出来的。
  消息传进薛不凡耳里,他手中酒杯啪嗒掉在了地上,酒液流淌而出,成了汪小洼。
  “那还有假。”官员唏嘘道:“这回你的消息可错了,不想他小小年纪,竟真深得陛下器重,幸好你我二人不曾为难过他,不然他事后清算的就是我们了。”
  “不过这下处处风声鹤唳,是以这位新郡守马首是瞻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你阔别京都多年,跟着他说不定还真能回去,不至于在这里蹉跎岁月,就这么几年,我觉得和过了小半辈子似的……薛兄,薛兄?”
  薛不凡茫茫然转头。
  “陛下赐他天子剑……还许他这般恣意妄为……?”
  “也许是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呢?”
  薛不凡不语,只幽幽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
  矫健的白鸽一路南下,将邈远的消息传入幽深宫廷。
  晋昌捧着细小的竹筒,赶忙呈送到昭桓帝面前,“北边养的鸽子,许是都尉的消息。”
  昭桓帝正在静读,闻言放下书卷,拾起竹筒,将里头一小卷字条抽了出来,细细阅过,眉宇舒展。
  陛下每日午后读书时不许任何人打扰,但对西北旧部多有看顾,那边来的消息都要第一时间看过,故而晋昌收到信便巴巴地送过来,看神情该是错不了。
  “是北边的消息,不过不是都尉的。”
  年轻帝王走到御桌前,将纸卷摊平放好。
  晋昌好奇:“那是……”
  昭桓帝瞥他一眼,但眉眼含笑丝毫未动气,晋昌便装模作样捂上嘴。
  “他在那旮旯地方,竟然还能生出一箩筐事,真是个小惹事精。如今朕鞭长莫及,他得吃上不少苦头,好好磨磨这性子。”
  晋昌眼珠一转,随即喜笑颜开:“是我这刑余之人没想到,能得官家如此记挂,还得是小沈大人了!我记得陛下曾说过‘少年意气也不是坏事’,小沈大人是有福气的人,自然到哪里都能逢凶化吉,大有作为。”
  这小沈大人一走,陛下的话都少了,平日只觉龙威深重,这么一比才知道原是有知心人陪着,陛下才能舒怀。现在瞧,小沈大人的一封信都能叫龙颜大悦,他们铆足了劲也没这个本事。虽是北贬,但有天子记挂,比京官还受青睐,看来是归京在望啊……
  “就你嘴贫。”昭桓帝笑骂一句,铺开笔墨写回信:“朕给他选的地方虽僻远,但人际关系也简单,在远点还有遥叔坐镇,出不了大事。也好,免得他每天和人逞凶斗狠的,互戳心窝子。”
  看这字里行间,也挺有精神气,想来在丘泉过得也不憋闷。既然想要采铁矿,那便采吧,他有此志,若是能成,日后升调履历也是亮堂的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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