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那枚扳指指向性太过明显,他放在丘泉郡的住房里,没有带出来。沈清和有些恍惚,能得一国之君一句喜欢……他笑了一声,发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吃了这么多亏,臣当然也得吃一堑长一智,只可惜这次又跌进阴沟里,还劳烦您来搭救。我一次两次都被人拿着短处,或许您看错了人呢?”
“不,你是不同的。”
昭桓帝目光透过来,像是能看穿他的不同寻常的一切。
“——你是大雍腐朽命脉之外的变数。”
第63章
沈清和眼睛微微睁大。
昭桓帝的视线一如既往的平和, 沈清和想从中找到些画饼的意思,可只看到蕴含的万钧之力。
他微抿起唇,忽地又展开, 竟是开怀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又牵动了气息, 歪倒在床上,咳得不能自已。
萧元政伸手替他拍背, 顺了顺气。
沈清和挤掉咳出的几滴眼泪,“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力……那陛下是否愿意与民更始, 改天换地?”
短短数字, 剑指五姓, 扫荡十二州, 不乏血腥意味。
沈清和总是语出惊人, 可萧元政一次也没被惊到过, 也不曾有一次轻视嘲弄。
他的长发披落身后, 并未带冠, 昭桓帝替他将遮住眉目的碎发拂开,复又将手掌伸到他身前, 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沈清和十分动容, 他努力从薄被和外袍里蛄蛹出来, 为示郑重,伸出双手握住皇帝。
正是时候!
“还有一件事!”
萧元政一直看着他。
“几处白莲观已查封充公, 这些地方能不能交给臣处置?”
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若连新校址都批不下来,那可太亏了!
既然昭桓帝如此信任,给点地建学校, 应该不在话下吧?
他盯着人看,不信大雍英明神武的陛下两眼空空。而昭桓帝确实就像他想的那么好说话,没稍作思考就允诺了。
领导表达了充分建设意愿和扶持倾向,免费新校区地皮有!想来也是看到他们书院将来能脚踢上清,拳打金山,稳坐大雍top1学院的潜质。
开设新校区只是清北迈向大雍的第一步,后面还有数也数不尽的工作,建设,招生,宣发,公关……他在丘泉郡自家地盘尚且花费数年才做走成的路,在别的地方显然更难走。基建总是要花大钱,费大代价的,不过他已有了新想法。
沈清和垂下眼睫,云中郡已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大雍十三州,难道还没有一片能容清北书院生长的土地?
他母亲出身商贾,是家中宠爱的女儿。既留下的丰厚私产能供‘沈清和’在纸醉金迷的京都挥霍无度,这商贾也自然不是普通的商贩,而是昌州富甲一方的大茶商。上流门户看不起经商的营生,他可不会,能拉到甲方爸爸投资,那是不必说的大幸事,何况那还是他血脉相通的亲外公,
沈清和是行动派,他拿定主意就打算叫人清点行装,即刻启程去昌州——这地方曾是他爹的任地,再不好过也该比徽州好些。
萧元政看出他的企图,按住他的肩侧,“不急,我这里还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指名给我?
沈清和见昭桓帝从袖中抽出一封素白信笺,递到自己手中。
这一月的来往信件也太多了点,大多还不是好事,沈清和对这东西有些应激反应了。他就坐在榻上,犹疑地将绢纸抽出展开——
“魏家,请我?”
他有些不信邪,又仔细看了一遍,确实找出些陌生词句,抬眸向昭桓帝征询:
“——丹阳魏氏?”
“嗯。”
萧元政见他嘴唇干涩得起了皮,将几上温热的茶盏送到他手边。
五姓七望,云中魏氏和丹阳魏氏本属一族,后因不为人知的缘由分作两支,就沈清和所知的,至少近日并未听说两家有什么交际——甚至修褉提也没请人来,如若真是相看眼红的关系……
沈清和即刻转了主意,亲外公在那里跑也跑不掉,挑拨离间的机会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还有一桩旧事,丹阳魏家如今的家主也是萧姓皇族,嗯,我姑姑的女儿,平云郡主。”
沈清和惊得刚喝下的水差点呛了出来,萧元政将他手里的杯子取下,替他顺了顺气。
宗室出女,与五姓通婚,这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女爵身份是尊贵,但也就是尊过,大多娶回家当做一尊吉祥物摆着。难得听说姻来的一方竟成了家主,还是女家主,这就十分离奇,恰如在渔人环伺,又坚硬闭口的壳蚌上撬下一块肉来。
大雍隔几代便有扬名天下的昏君现世,连皇帝本人都亲口认证的,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折腾!以致巷间风语,萧家人都是投胎来为祸人间的怪物,茹毛饮血丧尽天良。这非同凡响的基因,若为正,则天资卓绝成就大业,若为恶,将真如谶语所说,成为为祸天下的魔头。
沈清和没忍住,他看了眼昭桓帝。年轻的皇帝脱去了外袍坐在床边,昭桓帝平日持身端正,封建阶级的最高权力者,所有繁文缛节都套在身上,沈清和很少见着他衣冠不端正的样子。没有那浓黑的颜色压身,显露出些天子威势下的恬然。高居堂上,亲贤远佞,存扫清时弊,匡济天下之心,哪里像地下爬出的魔头,比宝华寺佛子修的功德还只多不少!
“既是陛下的堂妹,见面时岂不是能行个方便?”黑发少年低下头,挑着眼睛看过来。他这就是要赴会的意思了。
“宗室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你想的稳固,分崩离析是一念之间的事。”萧元政偏头,似在追忆,“她……总之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想到什么,对上了那双自下而上看他的眼睛,微不可查的迟滞了一下,还是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不必刻意结交,不投机便罢了。若想要,我有其他相近的私交供你取用。”
沈清和没想到昭桓帝能慷慨到这份上,这下真成关系户了!他面上一笑,嘴上却说:“拿陛下的关系算什么本事。”他将纸张攥进手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是万难的事,成了才叫人痛快。”
他看上去是将旧日所受的苦楚全忘了干净,见了火星子就能迅速燎成一片火海。
萧元政又将他耸起的肩背压下。
“御医说你至少还要休息三日,三日后我陪你同去。
……
养病这段是沈清和最清闲的时日,除了那汤药难喝了点,饭菜寡淡了点,其余事肩不让扛手不让提,躺得筋酥骨软了,院子随便散散步都一堆学生前呼后拥,沈清和戏说自己真是免费体验了把‘儿孙满堂’的乐趣。
而昭桓帝来徽州,对外是以微服的名义,但那日黑骑铁蹄险些将魏家的门槛踏破,圣驾来徽州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但本地官员知道了也要当不知道,私下已经将彰显政绩的汇报准备得干净漂亮,还派出手下,不近不远地候着这处天家落脚的别院,以便第一时间能得到些隐秘的指示。
萧元政当然不会抽调那些早早准备好的东西看,耳目收到消息,早将搜集好的东西一应呈上案头,条目稀碎庞杂,但都确保真实。
不出现在人前的时,帝王都独自在书房翻看着这些东西,也将徽州近来的局势了解了个大概。
高容端着药碗,在房门口时正好碰上了也来此的昭桓帝。萧元政微微颔首,轻敲两下房门,二人一同进了去。
沈清和刚午休起来,往日那样着装已经不行了——有股子冷意从骨头缝里漫上来,如今他在外又加了件鼠皮袄,领口堆着灰色的绒毛,时不时刺挠得他发痒,但就是勤添衣也治标不治本。
烈阳从麻纸糊的窗外透进来,只余些许熹微光亮。窗下是一张小案,进门的二人看到他背身做在桌前,举着一柄花鸟镜,盯着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愣神。沈清和闻到药味才反应过来,他将镜子覆在桌上,回身笑说:“怎么悄没声地来了。”
两人谁都没解释,高容将药碗放到案上,沈清和闻到那味道就直皱眉,但被盯着,他也只能皱着眉头一口闷,还意外这回怎么比以往都顺畅。
高容垂头整理托盘,“煎药时加了甘草。”
沈清和笑骂,“怎么不早点加,硬要我多吃些苦是不是?”
高容唇紧紧抿着,没说话。
怎么变成小锯嘴葫芦了。
他突然想到曾瞧上高容的太医院判此行也在列,他们在灾民营时就很合得来,见到看上的好苗子也在此处,忍不住与他传授研讨,听说日日秉烛到深夜。这几日高容不仅亲自过手煎制自己的药品,还天天熬夜学习,也是忙碌。沈清和思及此,也没再多逗他,放人回去休息。
高容甫一推门出去,他便看向昭桓帝。
“三日已到,今日是不是该去见郡主了?”
“嗯。”
“您看我这副样子……实在没什么谈判的架势,可否劳动陛下为我买一点胭脂来,我也好提提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