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过树梢, 二人就这么无言地对视片刻。
越笙默了默,盯着青年的视线也略有不满:“……不是怕鬼?”
暮从云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
倒不是因为自己之前撒的谎,而是——
越笙竟然也会怼人了?
仿佛被缠绕的毛线团打扰的猫,面对主人的揶揄亮出软乎乎的肉垫。
可惜下一秒对方就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出厂设置, 他让另一头的林妙妙领着女人过来,端详片刻,却没有立刻让她们带路下山。
越笙问她:“你的名字?”
女人愣在了原地。
……多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
她几次张合了嘴,神色恍惚,最终抽动着鼻子,低声道:“沈清。”
越笙点点头,见沈清的目光正似有若无地往他身后瞥,他有些疑惑地偏过头,就对上青年清澈无辜的目光。
暮从云已经将手里那一小团流光召回,在方才,金色的丝线在空中翻飞,极快地编织成了几个大字。
沈清欲言又止,但看在林妙妙的份上,最终还是咬咬牙,勉强答应了替他保密。
……刚才还拿那流光烫得她差点魂飞魄散,这会装什么呢!
林妙妙眨巴着眼,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又看看那个,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解。
在问路前,想起青年说的她们都出不去,越笙迟疑片刻——但他视线下移,看了眼暮从云的伤腿,还是决定先带他下山再做打算。
“你认得离开的路吗?”
沈清点头,示意他们跟上自己。
重峦叠嶂的群山已经困住她太多年,多到她闭着眼,都知道这里的每一条小道通往何处。
只是……
她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林妙妙。
在女人们试图送小姑娘逃跑的那几天,她们这群亡魂,曾经在木屋外多次与她们穿身而过。
她想告诉女人们后山的路已经走不通了,她想告诉她们那些禽兽早就在那条小路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还想告诉她们,之前逃走的人不是忘记了她们,而是根本没有离开。
可是枯败死寂的面容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话动容,听不见她们声音的女人们,还小心地躲在屋檐下,将稀薄的粥水倒到一块去。
——在后山徘徊的她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林妙妙走向死亡。
却什么也做不了。
林妙妙倒是表现得无所谓,比起生死,她现在看上去更担心自己的自作主张给暮从云带来麻烦。
见小姑娘总飘忽着看过来的目光,暮从云顿了顿,轻叹了口气。
他对林妙妙做了个口型:“没事。”
小执念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连带着步子都蹦跳着迈了几步。
没走上一会,沈清的声音从前面响起来:“我只能送你们到半山腰,也就是妙妙离开的那个地方。”
“再往下面,我就出不去了。”
越笙扶着他的指尖紧了紧,问道:“出不去,是什么意思?”
暮从云也拉长了耳朵,奈何沈清沉默了片刻,只淡淡道:“就是字面意思。”
越笙眉心轻蹙,还欲再问。
树林里却忽然响起另一道女声。
“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把我们都圈养在山里。”
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从不远处的树桩后飘了出来,眼神复杂地看向他们,最后向前头领路的沈清看去。
“陈姐!”
沈清微微一怔,连忙解释道:“他们是这小姑娘带来的人,我送他们下山……”
“我知道,”被叫做陈姐的女人点点头,接替了沈清的位置,继续领着他们往山下去,“你一直没回来,我出来看看。”
她话头一转,看了眼林妙妙,向身后二人说道:“这丫头出去的地方,是屏障最薄弱的一处。”
“但是除了她,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人能出去,所以我猜,她应该有办法让人看见自己。”
她巡视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游走一圈。
林妙妙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办法独自离开……
青年正思忖着,心里忽然升起一个荒诞的念头。
小石头刚恢复神志那几天,污染的净化程度还不太够,于是他也只好有事没事去一趟金鸡村,美其名曰探望奶奶。
林妙妙那会就经常出现在李奶奶家陪她,一来二去,也和暮从云有过不少接触。
用老头子的话说,他本身就是个巨大的净水器,就算不刻意地使用能力,也会影响身边的执念。
总不能是那时候……
越笙还没听说过这事,见陈姐看来的目光,下意识也随她看向暮从云。
但青年面上也是如出一辙的茫然,仿佛根本不知道林妙妙的事。
于是顿了顿,越笙转过头去,向前方的陈姐问道:“村里的人,有能看见你们的吗?”
暮从云一颗心登时提了起来。
——如果村子里有能看见她们的人,那他极有可能是画下阵法的人,也是十六年前杀害他父母的主凶。
但令他失望的是,沈清摇了摇头:“没有,至少我没有见过。”
“我们和村子间也隔着一道屏障,我死了……两年,他们看上去根本就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她话语间露出一丝恨意:“要是他们能看见我们,要是我能碰到他们——”
话音未落。
“有。”
一声很轻的肯定在山林间掷地有声的响起。
几人齐齐停下了脚步,不约而同地看向低着头的陈姐。
她偏过脸:“能看见我们的人,我见过他一次。”
反应最大的不是张大了嘴的沈清,也不是倏然蹙紧了眉心的越笙。
“他长什么样!?”
暮从云挣脱了搀扶,他上前一步,凤眸圆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越笙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陈姐垂着眸,回忆道:“大概是个中年男人,拿着一根手杖,我记得……他的左脚是义肢。”
“三年前,在歪脖子家的后院里,我和他对视了一眼。”
手杖、义肢……
——和暮从云记忆里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他一时间有些泄气,偏过脸,却见越笙睁圆了眸,连呼吸都加重几分。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越笙这副表情。
越笙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连带着眼睫都落了霜一般凝固住了,呆愣片刻,才重新开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陈姐拧着眉摇头:“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看得见我。”
在那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她看见中年男人弯起嘴角,满意地笑了一声。
像是在面对自己漫山遍野的战利品一般,露出胜利的笑容。
越笙又不说话了。
他心里一时间浮现出很多猜测,也很快被他自己一一否定。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哥?”
怎么看越笙的反应……他认识这个人?
越笙如梦初醒般抬起脸,见三个执念和面前的暮从云都在盯着他看,他哑然,半晌轻垂下眼:“……先走吧,快天亮了。”
见三个女生都转过身往前走去,故意慢了一步的青年忽然凑近他的耳尖,温热的呼吸扑打在他的脖颈。
“——哥认识她说的人?”
他的唇几乎是贴着越笙的耳朵过去。
觉得痒,越笙偏了偏脖子,却没说不是,他下唇紧抿:“我不知道。”
但他只认识一位拿着手杖,一只腿是义肢的男人。
见他心情有些沉闷,暮从云主动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故意喊痛:“哥,脚疼。”
青年抽了抽鼻子,可怜巴巴地看向他。
和他的目光对上,越笙愣了一瞬,终于从漫长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位还是个需要人扶的伤员。
他很快地弯下腰,让青年能揽上自己的后颈,前头却忽然传来了陈姐的声音。
“到了之后,你们要怎么离开?”
她回过头来,语气严肃:“山脚下,小镇里,都是他们的人,你们要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溜走?”
暮从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人皮妆造。
旅店里还有个瘦猴当替罪羊,大不了他洗把脸就能原路返回。
但他忽然意识到,越笙没有戴任何遮蔽的用具。
——如果那个在山上出现过的通灵人是越笙的旧识,他马上就能认出越笙。
半夜的跋涉已经足够远方露出熹微光亮,天色将亮前,他们在林荫后停下了脚步。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小镇的模样,在昏暗的暮色中,陈姐领着他们来到了“屏障”处。
看着林妙妙和二人安然无恙地穿过,她伸出手,和沈清一般,仿佛触碰到一道透明的墙,无形的界限将他们分割两地。
但她们眼底的失落只一闪而过,成千上万次的尝试,几乎让她们只会感到疲惫和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