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里者,止也。
  沈止也终于意识到了在空气中浮动的危险,见好就收,在给自己的嘴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的同时,还不忘朝着闻时颂挥了挥手说一会儿见。
  这一回两人总算好好的道了别,哪怕只是分开一炷香的时间。
  ***
  宗人塔内的空间也很大,大到甚至显得有些空旷,就是光线不算太好。外围有内外两圈的八边形通柱支撑,刻满了宝相莲花的纹路与两侧的神佛壁画交相辉映。在塔的最中间,是很常见的那种螺旋上升的木质楼梯,略显狭窄,散发着说不上来的陈旧气息。
  沈里被人引着拾级而上,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走了一圈又一圈,但当他抬眼望去时,位于塔顶的房间仍好像遥不可及。
  战五渣爬到后面,虽不能说大汗淋漓吧,却也是气喘吁吁。
  有一种夜爬泰山上下不得的美。
  幸好,最终还是让沈里给爬上去了,劫后余生的他整了整衣冠,这才单手并指,亲自敲响了公主殿下的房门。
  那是一间不算大,却也十分体面的房间。
  窗明几净,有桌有床,甚至还有一扇木质的花鸟屏,简单区分出了客厅与卧室。老皇帝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虐待自己的妹妹。
  对于见到清河公主后的场景,沈里设想了一千种、一万种可能,有伊人憔悴、暗自流泪的,有被渣男伤透了心,始终还在愤怒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像祥林嫂一样反复讲述她受到了怎么样伤害的。
  但实际情况是,这些通通没有。
  甚至,如果沈里能问出这桩轰动全国的公主杀夫案的前因后果,大概主审此案的三司还要感谢他,因为清河公主从被扣押起到现在,一句为自己的解释都没有,没人能够了解事件始末,大家既不知道她为何暴起杀人,也不知道她为何不为自己狡辩。
  清河公主只承认确实是她杀的人,毕竟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有任何辩解的空间与角度。
  除非她说她是被人用特殊的血脉力量控制了。
  面对来探望她的沈里,清河公主好像也早就做好了准备,甚至还有心情感慨:“原来里里你都长这么大啦,你和你阿娘可真像啊。”
  沈里的母亲出自很有名的河内郑氏,才貌双全,名动京城。
  “至于我,没什么好说的,事情确实是我做的,人也是我杀的,一应后果,我一人承担。”公主本人对于自己如今的境遇还蛮平静的,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释然,她说,“他以前对我说过,如果他背叛了我们的感情,他就去死,所以我成全了他。”
  沈里:……原来是平静的疯。
  沈里之前只听太极宫的大宫女椿龄说过清河公主的爱情,还以为这位是个恋爱脑,如今才意识到,真正天潢贵胄的公主,又有几个能是任人揉扁搓圆的性子呢?清河公主哪怕是个恋爱脑,也是个极具危险的恋爱脑。
  大启闻氏真的很容易盛产这种疯批美人。
  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与拯救,也已经做好了这么做之后会有什么结果的心理准备,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用一种最为极端的方式。
  沈里呐呐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反倒是清河公主一下子就笑了,因为她看得出来,沈里在来之前是真的想帮她。就像沈里小时候,那么一点大,明明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却还会认真陪着她皇嫂坐在栖梧宫,一字一顿地说:“大和尚说我是福星,我陪姨姨在这里,阿菟的病一定会好的!我超强的!”
  如今,超强的里里也正在担忧的看着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那姨姨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最后没完成的心愿吗?
  “现在宗正寺归闻时颂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真的,我们成婚了,他可喜欢我了,哪怕我跟他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搭梯子。”这话肯定是沈里在吹牛了,他只是怕清河公主不想麻烦他,心虚的连眼神都不敢对,生怕被看出他在撒谎。
  结果……
  清河公主却只是以指点唇,说了句:“於菟啊,那确实。”他超爱的。
  沈里:?
  作者有话要说:
  瞎扯淡小剧场:
  沈里(下塔之后):清河姨姨有个不情之请。
  闻时颂(冷脸):不可能帮她免罪的,我又不是许愿池里的王八,我告诉你沈止也,我做不到!……顶多越狱。
  沈里:啊?
  ps:只是开玩笑哈,不可能越狱的。
  第18章 入主东宫第十八天:
  在沈里离开宗人塔前,清河公主几次张口,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才抿着唇问了句:“母后,母后她还好吗?”
  清河公主是个十分自傲的人,一辈子自认没对不起任何人,只除了……待她如亲女的养母。
  太后最初只是她的婶母,哪怕她父母皆亡,其实也没有任何义务照顾她,随便指个宗亲抚养,或者让乳母等下人将她在王府养大都是可以的,没有人会说什么,因为相似的例子比比皆是。但太后却并没有那么做,反而亲自将她接入宫中躬亲抚养,悉心照料,直至她长大成人。
  反倒是她,在长大之后为了一个男人远走清河,并没能成为一个可以常伴在母亲身侧的好女儿。
  不管她这些年写了多少信、寄了多少东西回雍畿,都不足以抵消她缺席的陪伴。
  这次出事被押解回京,清河公主最担心的也是被身体不好的太后听到消息,既怕她着急,又怕她生气。但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她那个独断专行的皇兄能争点气,不要让母后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一开始沈里来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问,直至现在,她终还是没有忍住。
  “就是阿婆让我来看你的。”沈里据实以告,“只是她现在有些糊涂了,还不知道你的事,我们也不敢告诉她。”
  准确地说,是知道了,又被刺激得忘记了,只心心念念着她的囡囡为何还不来看她。
  一句话就差点让清河公主破防。
  “不、不告诉她是对的。”公主殿下努力压住了即将决堤的情绪,缓了又缓,才继续强装镇定道,“告诉阿娘,我一切都好,清河郡山美水美,驸马爱我珍我,我与他十分恩爱。但京城山高路远,道途不畅,是女儿不孝,没办法回来看她,望她保重身体,福寿延年。”
  看得出来,清河公主的眼中有许多不舍,却也感受得出来,她决意不想将太后拉下水的意志。太后已经为她付出了太多,实在不应该再强撑病体,替已经人到中年的她来收拾这一地鸡毛。
  木质的房门在沈里身后缓缓闭合,梳着高髻的公主坐在禅椅上垂眸,宛如一幅早已不知道泛黄多久的仕女图,眼神哀伤,不知神思。
  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沈小郎君从宗人塔里出来之后,情绪就不算太高。
  闻时颂也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他最初根本就不是很赞同带沈里来探视。先不说沈里幼时本就和清河公主十分亲近,只说沈里本就是这么一个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他总在自找麻烦。
  就像两人小时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闻时颂当时还小,对陌生的皇宫充满了抗拒,甚至可以说是怨恨。
  因为这里面既没有他熟悉的大臣府邸,也没有全身心围着他打转的朝臣一家,更没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理所当然。只有高高在上的父皇,比起他更亲近其他小孩的皇兄,以及任由他哭闹不休也绝不松口的母后。
  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好,他讨厌他们,他要回“家”!
  敢想敢做的闻殿下,在那个发誓要痛恨全世界的夜晚,真的开始了他的离宫出走,并成功迷路在了他不甚熟悉的后宫之内。
  夜幕低垂,宫门落锁,一道道狭长的甬道在幽暗中被拖得老长,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宛如一座永无尽头的迷城。冬日的枯枝在暗红色的宫墙转角投下了崎岖斜影,如同一个个潜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正张牙舞爪着,准备吞噬掉每一个途经此处的无辜之人。
  当年也不过六岁的闻小殿下又冷又饿,在饥寒交迫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
  尤其是闻时颂总感觉自己的背后有人,从他偷偷离开宫殿之后起,就一直在不远不近的跟着他。
  这让他不禁想起无意中曾听大臣府邸的下人讲过的乡下鬼影——它没有五官,四肢扭曲,总潜伏在乡间小道的暗处,死死注视,如影随形,直至某个瞬间,带着尖锐的啸音追逐而至。
  闻时颂越是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脑海里就有越来越多的吓人细节疯狂涌现,他根本不敢回头,只敢疾走,并越走越快,直至最后都跑起来了。
  结果怎么着?
  那挥之不去的脚步声也噔噔噔的开始加速,似马蹄,如御风,彻底攻破了坚强的闻小殿下的心理防线。
  差一点,真的是差一点,他就要哭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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