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那时大抵是头一次见到那样一个只为已心的人竟大着胆子混进了队伍,以至于被人逮到扔到她面前时,我竟还能说出:“妳荀家一日不将荀令则还给我,我便多纠缠妳一日。”她只是问我:“公主,边塞的星星好看吗?”我不知她问我是何意,只好答道:“可好看了,不是四角的也不是长的,这里的星星比我前十几年看的星星都要好看。”她只是笑着看我说是任由我去,副将问起她说:“妳还记不记得建兴三年时,我带着五百骑突破了杜曾的包围去襄阳求了周家军一起救下了宛城,她如今与我那时一样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不是吗?”我来了军营后发现自己吃食比将士们丰厚得多,我原以为她也是结果她吃的竟还不如将士们的,我一下发了怒开始不吃不喝要求吃食与将士们一致,终于到第三日时撑不住倒了下去,再醒来时营中一个人也没有,听着远处的打杀嘶喊之声我想这场仗不会太轻松。
  西边树中有声音我走过去,瞧见军中将士们的家人围坐在地上点了烛火唱着“待汝战归,江河波平,待汝战归,家稳人安,求山保求河佑,求山保求河佑……”我默默退出来,想起荀灌临走前与我讲:“妳必须好好的,只要你们在他们才有盼头活着回去,只要你们在他们才能将家人交给你们不怕战死,只要你们在总有一日他们的子女孙儿才不用再战,将士们才不算白死。”我回到营中望着远处将三天的粮食吞下去,我真希望回来的人能多一些再多一些。
  四日后,大军得胜而归然折损人马亦多,荀灌也倒了下去,她刚醒的那一日,有个汉子求见。汉子向荀灌讨了钱又要了娶新妇之承诺,他的妻子正是荀灌的副将,我正要说什些什么却被荀灌按了下来,她示意我出去瞧一瞧,帐外果真还有许多人求赔钱财或人与物,她走出一一应下。
  我即使一直知晓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好好活着的道理也依旧觉得从来人面上看不出一丝伤悲,荀灌似是看出了什么,问我:“公主可是觉得人心凉薄世事稀薄吗?”我答道:“是也不是,若说人心凉薄宫里的人没有一个是不在无时无刻算计身旁人还要在民间流传仁厚慈良的声名的,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他们说什么妳都应下了,有些事妳也做不到不是吗?”她用那双血泪滴尽的眼睛望着我,好半天才说:“人们活在世上,靠的便是欲望,吃的瞧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欲化之物?上至宫中府中下至尸山骨堆没有人不是靠着欲望活下去的,若是不靠欲望,妳觉得他们这般身旁之人一个接一个地去了的人还能靠什么活下去?他们这般做无非是已死之人出征之前的默许和对生的渴望罢了,我应下的总会做到的,毕竟古往今来可没有帝王会傻到想落一个辜负将士的名声不是吗?”我没由来地想,建兴三年那次她也是这般将什么都算进去甚至没想到回去的吧。
  五月五,我送茶水至主营中时终于见到了荀羡,我没有再说什么由他与监察官回了京城,我只对荀灌讲这一仗打完我才肯回去与荀羡成亲,她又问我都城的星星与边塞的星星哪个好看,我有些哽咽答道:“边塞的星星再好却从来不是我的。”回都城那日号角响了,她带着两支人马替我与荀羡杀出一条道来,这也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这条道是敌军西营粮草处。
  马车从天亮走到天黑,望着远处被浇灭的火种我的心被提了起来,我不知是何处而来的勇气,我与相识不过几个时辰的荀羡讲调头回去,他不肯,我只好又说:“荀令则,你我本就无感情,你逃婚是为无义无耻,若是今日你不肯回去与我救荀灌那便是无情下流,如此无情无义无耻下流之人,我司马仪不要!”我将马车的缰绳割破,驾着马往回赶却总被马儿颠到,荀羡追了上来与我讲我刚刚与他阿姊少时一模一样说罢便上了马,东方日探头时我们到了帐中,可帐中无人。
  我让荀羡取了火去敌军西营,自己将地图展开,敌军北边是拓拔部此后可与鲜卑夹击,南边有百姓此前曾有亲王将他们交出去过,若在此动会寒了百姓的心也会使北防不稳,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便只有东边了,东边只部下了几阵人马,若粮草不够要求缓快马加鞭到并州也是来得及的。
  我忽得想到羌胡歌谣中会唱到为国而逝的人名字会放在英魂碑上,可这些人杀了多少人的子女儿孙自己的子女儿孙也会死在别人手中,我只觉好笑,人生了耳听到的只是别人想让他听到的,人生了嘴说出口的话也只是别人想听到的,多脆弱啊。正分神时,荀灌回来了我们赢了,我将计划说予给她听,这次她问我:“公主还是有些舍不得边塞的星星吗?”我如初见那样擦去她面上的血“我知道不是我的了,但我还想看看它发光的模样。”第三日,大军整治齐了她将号角吹响,她骑在马上,突围求援传闻中的那身铠甲与蛮靴有些发紫,三尺青虹剑和绣鸾刀也有些褪色了,可她的眉眼似乎比那时传闻中的还要再高扬一些。她喊道:“将士们,昨儿杀了西营,今个再杀东阵,这样既不会在让他们黄泉路上太孤独,也不会显得咱们太过可怖,让他们去黄泉路上宽慰咱们死去的姊妹弟兄!!”她没有看我我也没有看她,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不过只要有我在,没有人敢在朝堂上说她荀灌一句不是!
  那是我们分离的第七年,永和七年的冬天。我这些年喜欢上了求神拜佛,而今病入膏肓也在府中筑了小佛堂,那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念着“求我佛保佑荀家女子荀灌平安顺遂,信女司马仪跪求佛祖。”这时门被推开,雪花散了进来“生死轮回或许真的存在,可吾杀了那么多人又救了许多人,若是按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或杀人者下地狱的说法,吾这般人又该如何呢?”也许是我病了看不太清人总觉得她老了许多,眉眼也不似昔日那边高扬着,可我只觉得佛祖可真灵啊,我开口道:“在意妳的人本该如此,不管妳杀了多少人救了多少人,总该想些办法让自己觉得妳会平安顺遂的,妳说过这天下间的许多事是不用换的,可我还是想见妳一面,用什么换都行。”她将院里刚折的梅花别在我发白的发间,又拿出一对蝴蝶臂钏给我,同我讲:“我在羌胡时有个小娃娃同我讲我心里有蝴蝶,我刚开始不明白,回来时看到这个我才明白万蝶于心飞舞竟是这个意思。我第一次见妳便是在宫中扑蝶那时妳很快乐,后来很多次在瞧见妳时妳都不开心,直到妳在边塞望见星星才又有了扑蝶时的神情。”我眼角有些湿了,她将手伸出来又收回去,我拉起她的手放在面上“我替妳擦了两次血,这次换妳帮我擦泪吧”她将我平泛池塘里刮起的大风狂波抚平,又在池塘中放了一只蝴蝶,我乘着这只蝴蝶看到了大山大河离散人情,弋壁沙场惊鸿一掠,又一个人回池塘里飘了很久很久。
  我倒了下去,再听不见再看不到,我想这一生,亲情是荒芜的情感是虚伪的,变故是突如其来的,彻头彻尾就是一场幻梦,只有与她在边塞时的感知是真的,星星是真的,夹缝当中的那一分的爱,一晌贪欢是真的。
  第17章 苏蕙
  浮字:
  这世上三岁学字五岁学诗,七学学画九岁学绣十二可织锦的人多地青史一页皆是,可在乱世里守着誓言走过世间残曲逝颓之心的人却是少地遍地殍尸都是。
  母亲三十三岁时用我记下的岁月便是如此:仁智怀德土壤里开出的花成了浮江里连浪花都算不上的湘津一瞬,使琴发芳将兰养凋的手在悲旷路长上早已如流沙般发黄泛冷。母亲听见昔日那些说是要写荣章要做贤臣的男子如今都在感叹故国新国不管怎么易主都只是将他们当做冬日表天冷的挂霜,当做表人心向己志向清明的筏子便愈发觉得窦滔在远方道:“只有圣上才配得上英雄这个称呼,其他起义军最后都会成为飘离的布匹轮子绝不可能如皇军这般完善整齐!”的样子还不算太难看,在这个世道里志向全扑在纯粹的权利上总好过桑榆那般随着外景越变越薄最后逼死自己来的好,望着远方母亲突然觉得不管是谁在想那个位置都只是因为希望万事万物都亲近自己于自己有利罢了。
  母亲这一路上看着他们从一开始把自己比作眷恋旧乡的秦王到一个个欲掠夺别人旧乡也做一次人皇也能举着圣杯说自己德怀天下是天命所归的样子,只觉得人命太小,不管他们心里再怎么荒淫妄想最后都会变成各地政部官员上报的“生民于某地自杀几数,余下人数只可做粮几日”。在茂熙春阳下长大的姑娘们如今个个伤惨心空说活着只是增添哀愁空怀,读着圣虞唐真之书的男子们如今个个说若想做清流就只能以死激起人心底的弦,用命躲开世道分散家墙殊主用死迎来自命为妙显华风重骨,可刚开始逃难时她们明明说:“在这般特殊的世道活下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荣幸的,赌一把万一呢?”他们明明笃定了活下去的志向发誓道“天无情圣无义,情缠吾长!”她们一起背着琴踏着尸体走出了堂屋,一起看见过从西边出来的太阳,一起走过岑幽深处颓生沙漠一起爬过峻嵯山岩躲过叛军罗网,可如今一个接一个的人死了,她连琴也掏不出来只能在逃亡的路上悲摧哼着那首一同谱的曲子,自嘲憔悴无神的自己竟然跟着风走了那么旷远的路,自嘲自己少时在房屋中幽静处怜悯书上灾民时绝想不到自己也会在这条山河相隔人印的路上感叹自己也成了灾民,叹息苦难艰生的世道死生殷忧的幸存者,叹息从前觉得刚柔并济是圣人,如今需会杀会抢会对每个官员夸功捧绩‘刚柔并济’成了贱民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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