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虽说如此,我一旦有机会出门,还是恨不能把整个宣城的每条街都逛一遍,把每个摊上的东西都吃一吃,贞仪陪着我逛了半天,又给我买了一堆糕点,忽然问我,城中的书肆在哪里。我小时候曾经随母亲去书院送东西给哥哥,隐约记得书院旁似乎有几家书肆,便带她往书院的方向去了,书院周围比街市上冷清不少,再加上天热,街头巷尾只有知了在叫,却看不到几个行人。等到前面街角出现了一面书肆的旗子,贞仪登时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此时已近是下午天最热的时候,书肆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我们静悄悄地进去,他竟然毫无察觉。贞仪先是绕着整个铺子走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的书架前驻足,一本一本地翻了起来。我走到她身后,搓着手悄声问:“我能看看么?” 贞仪头也不回,“想看就看!”
那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呆在那里若有所思,我便多看了两眼
“《筹算易知》……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这本书是给不会算数的人初学筹算用的”
“哦……筹算是什么?”
“就是用算筹来算数”
“算筹?那又是什么?算数……不都是用算盘吗?”
“算筹是用一些同样长短的小棍子,摆出不同的形状代表数字来计算”
“棍子?摆来摆去的岂不是很麻烦?”
“丫头,这妳就不懂了——”书肆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贞仪,那眼神仿佛亲眼瞧见了母鸡打鸣,公鸡下蛋
“算盘有算盘的方便。只是会用筹算的人呢,即使身边没有算盘,折几根树枝枯草就可以计算,别有一番便利”
贞仪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我瞪大眼睛,“原来如此,嫂嫂,妳是想学筹算吗?”贞仪还没答我,那书肆老板忙不迭地推销:“小娘子妳找对书了,这本书《筹算易知》是江宁的算学家王德卿所著,有图有字,简单易学,妳只要认字就能学会。我这就剩下最后一本了,半卖半送,只收妳——”
贞仪把那本书放在他跟前,又逛到另一个书架前,“成,我再挑挑”
我怕再打扰贞仪,就自己去翻书。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的,居然是些传奇话本。等到贞仪拿了几本书给老板看,我也选了两本书名似乎还算有趣的,问:“嫂嫂,我能不能买这两本?”
贞仪瞥了一眼,眉头微蹙。我连忙放了回去,“算啦算啦,我不买了”
贞仪买好了书,我们仍旧沿着原路回去。她把那几本书抱在手中,侧过头问我:“妳明明想买那两本书,为什么又不要了呢?”
我坦白交代:“我看嫂嫂脸色不好,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书,就不要了呗。”
“我觉得不好的书,就真的不好么?”
她这一反问,我就又懵住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好不好啊……妳读过那么多书……我自然相信妳!”
“我在妳身边,妳可以靠我来分辨一本书的好坏,假如我不在妳身边,妳又当如何?”
“妳不在我身边……”我顿住脚步,无奈地看她。哥哥觉得那些都是无用的闲书,母亲更是把它们看得像洪水猛兽。我在家也只敢藏着掖着偷偷地看,还能怎样呢。
“我不知道”
“把那本书买回去呀,看完就知道啦”
“哈?!”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头大蠢驴,贞仪拉着我往前走,笑说:“其实那些书也谈不上不好,妳觉得我那会子脸色不好,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还够不上‘精品’。倘若妳真的想看,我还是会给妳买的。妳现在还小,多看看也没坏处。不只是看书——这世上的很多事,都要靠妳自己多看看,多想想,才能分得清好坏”
“自己……分得清好坏。”我下意识地重复她的话,“嫂嫂,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和我说话”
我没有再说下去。所有人——就连一年也见不了一次的姑姑婶婶们,对我说的永远是这样才对那样才好;仿佛我只要乖乖地听了她们的话,就能一生顺遂,万事大吉。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这个事儿是好是坏,妳自个儿琢磨去。
贞仪摸了摸我的头,“现在有了”
3.
母亲说“嫂嫂做什么都要在旁边跟着学”,我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谁知她居然是认真的。
贞仪做糕点,母亲就要我在旁边烧火。贞仪在房中缝补衣服,母亲就要我去她旁边绣花。贞仪偶尔带刘嫂出门买东西,母亲还要叫我跟着去。忙过一天,好容易盼到天黑了,母亲把贞仪打发去书房伺候哥哥读书,又回头细细盘问我:贞仪这一天见了什么人,都说过什么话。我要是说不清,她就急得拧我的耳朵。
如此不过数日,我已经烦不胜烦,忍不住在母亲盘问的时候说:“娘,您怎么像防贼似地防嫂嫂呀”母亲用食指戳我的额头:“妳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妳嫂嫂她祖父生前做过知府,她爹是江宁有名的大夫。她像妳这么大的时候就去过许多地方,读过许多书,听那媒人张婶说她还跟什么蒙古将军夫人学过骑射,百发百中!这样厉害的大小姐,我若不仔细点,将来等她要是本事比哥哥大,又比哥哥见多识广,骑到哥哥头上去又怎的?”
母亲急得又连连戳了我几下,“我教妳的道理妳都吃进肚子里了么?天道伦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是反过来,那天还不得翻了!”
“可是在我们家,我和哥哥什么都听您的,明明是‘母为子纲’,也没见天翻了呀”
“妳——”母亲噎了半天,才说:“我说的话,都是顺着妳爹的意思说的。妳听我的话,就是听妳爹的话”
“我爹也说过,哥哥天资有限,考不上举人就算了,不要逼他太紧。可是娘您每天把他关在家里读书,都不许他出门玩……您这不是骑到爹头上去了吗?这天,还是没翻过来呀”
母亲忽然不说话了,盯着我看了半天,忽然问:“谁教妳这样说话的?妳从前可没胆子这样顶撞我”
我下意识地否认:“我这么大个人了还用别人教我说话吗?我说的都是我自己想的!”
然而话一出口,我忽然想起——某日下午,我坐在贞仪身边绣花,一边绣,一边打呵欠,一不留神就在手指上戳了个洞,贞仪忙不迭地替我上药包扎。我哭丧着脸说:“为什么我们要做这些针线的功夫,男人就不用。”
贞仪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反问:“妳确定?”
我有些心虚,“反正我见过的男人都不用”说罢把问题丢回给贞仪,“嫂嫂见过男人绣花?”
“见过呀。我小时候路过一个盛产绣品的镇子,镇上家家户户都以刺绣为业,那里的男子呀,手艺不比别处的绣娘差”
“哇——”
“世上的许多事,原本是男子女子都做得的。说男子如何女子如何的那些话,不过是有些人见识太少,肚子只有些迂腐的成见罢了。”
就这样和贞仪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便知道了许多从前闻所未闻的事。什么广东的蟑螂身长两寸能飞扑人脸,什么东北的汤碗大得赛过咱们家的脸盆,什么我们脚下的大地其实是个球,而西洋人已经能驾着船绕这地球环游一圈……也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整个世界好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要说哪里变得不一样,我又说不上来。
对着母亲的质问,我终于回过神来,不是这个世界变得不一样了,是我变得不一样了。
4.
转眼便是中秋。
我与贞仪送了些吃食和月饼到庵里给母亲,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只灯笼,贞仪自己在灯笼上写了四条谜语叫我猜。天色才暗下去,我就心急火燎地把它点了起来,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打算一面赏月,一面琢磨那些谜语。
“小时有牙,老来有牙,半老不小,反倒没牙……嫂嫂,这要猜的是什么?”
“妳猜呀!”
贞仪把一盘月饼和其余的点心全端了出来,最后在石桌上摆了只柚子,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故意卖关子似地笑:“我什么都告诉妳了多没意思呀”
我想了半天也摸不着头脑,就转过去看另一个
“一块圆饼,没人咬它。缺了一块,又长回来……”我忽然想起小时候见过月食,猛地用手敲脑袋,“我知道啦!这条说的是月食。刚才那条的谜底应该是月亮,对不对?”
贞仪把盛着月饼的盘子放到我跟前,“不错,猜对有赏!”我老实不客气地用手拿着吃,边吃边说:“嫂嫂,我小时候见过月食呢!娘说那是‘天狗吃月亮’,天上真的有条大狗么?”
贞仪轻声嗤笑,“天上可没有什么大狗。”
“那,那月亮怎的就一下子就不见了?”
贞仪侧头想了想,说:“还记得我跟妳说过罢?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的形状,西洋人就叫它‘地球’。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还有其余的星星,也都是球状。这些大大小小的球悬在空中,互相绕着转,转到某些特定的角度就会互相遮挡,形成日食和月食。”